第壹千三百九十五章 成精

　　三月的關中，天氣猶有些陰冷。
　　渭河初化，濕氣有些重。
　　但這對賈環備下的三艘大樓船不是問題，船樓中自不用說，有溫暖的供熱系統。
　　甲板上，則立起玻璃大插屏，點燃熏籠，壹樣暖意自在。
　　“論起受用，賈小子真真是做絕了！”
　　李光地夾了壹筷子糖醋河魚，放在沒牙的嘴巴裏，閉目咕噥了會兒，壹臉享受的感嘆道。
　　不過咽下口後，又壹臉憂國憂民道：“民眾窮苦，賈環卻富比石崇，唉，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啊……”
　　這尼瑪！
　　賈環差點把那盤子河魚叩這老棺材瓤子的臉上！
　　又擔憂的看向隆正帝，別被這老貨給忽悠了。
　　隆正帝哼了聲，瞥了賈環壹眼後，對李光地道：“老相爺家的膳食，也不比這些差多少……
　　石崇？
　　那等搜刮貪斂巧取豪奪的貨色，也能和賈環比？
　　老相國未免太看不起我大秦的忠義親王了吧！”
　　李光地見挑撥不成，也不在意，謔謔壹笑後，果斷轉移話題，他老眼覷著賈環，道：“賈小子，《司馬法》言：國雖大，而好戰必亡！
　　此不破之至理也。
　　妳如此好戰，雖常勝，卻難免有壹敗之時。
　　妳怎解？”
　　隆正帝聞言，顧不得尋李光地的麻煩，也看向了賈環。
　　在國人千百年來的固有思維裏，戰爭，就意味著國力的大幅度消耗。
　　意味著勞民傷財，窮兵黷武。
　　如強漢之盛，也因數十年連綿不絕的對匈奴戰爭而衰。
　　漢武劉徹壹代偉帝，不得不下輪臺罪己詔。
　　還有前明時的戰爭，皆是亡國之音。
　　好戰必亡，幾為真理。
　　賈環聞言，卻笑道：“此好戰，非彼好戰。
　　開戰的動機不同，結果自然也不會相同。”
　　“怎麽說？開著船去戰爭，和騎馬打仗不同麽？”
　　李光地夾了塊酥爛東坡肉，卻不急著放口中，挑了挑稀疏的白眉，問道。
　　賈環笑道：“不是戰爭的方式，是戰爭的動機，也就是戰爭的目的不同。
　　千百年來，發生在中國的戰爭，多半是為了爭奪皇圖霸業，還有壹部分，是為了抵禦外敵。
　　這兩者，就占了九成九。
　　而無論哪壹種，都屬於消耗戰爭。
　　其動機和目的，終究屬於政治範圍。
　　但如今的戰爭意義已經變了！”
　　“怎麽個說法？”
　　李光地和隆正帝都極有興致，感覺有意思的緊，追問道。
　　賈環笑道：“臣率軍出海，開疆拓土，首要的任務，是開辟商路。
　　海外雖多小國，但數十個小國加起來，人口就遠超大秦。
　　這些國家國小民寡，物產稀少，正好，可以讓大秦出產的商貨大量賣出。
　　每賣出壹件商貨，咱們大秦的百姓，就能多壹份收入，朝廷，能多收壹份稅負。
　　這就叫戰爭財，以天下各國之利益，奉養我大秦子民。
　　戰爭，只是手段。
　　戰爭最終的目的，是打開商道，為我大秦換回各種需要的物品。
　　如糧食，如金銀，如礦產，如香料木材，如勞力……
　　如此壹來，非但不會隨著戰爭，讓國家積弱拖累，反而會因為戰爭，產生大量的利益！
　　民富而國強！”
　　隆正帝奇道：“那些地方，以後不都是妳們武勛的封國嗎？
　　妳們願意供養大秦？”
　　隆正帝怎麽想，都不覺得賈環有那麽偉大……
　　賈環打了個哈哈，道：“陛下，當封地的百姓，以秦人為主時，我們的封地也是大秦之地啊！
　　到那時，還可以繼續往外拓展嘛……”
　　隆正帝聞言，臉色壹黑，方才他還感動的不行，搞了半天，原來人家把自己也算了進去。
　　說不準，到時候大頭還被這群人給吃幹了，留點渣滓給大秦……
　　李光地想的卻是：“這天下雖大，可總有盡時。賈環，且不說妳能不能打遍萬國，就算能，打完了之後呢？”
　　賈環哈哈笑道：“那都得是幾百年後的事了！到那個時候，自有子孫後代去謀他們的出路。
　　有能為的，就和咱們壹樣，喝酒吃肉。
　　沒能為的，活該被人幹掉。
　　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，咱為他們打下了那麽好的底子，占盡了世間最好最肥沃的土地，留下了那麽好的政策。
　　他們若還是不爭氣，那誰也沒辦法！
　　不過，到那個時候，我估摸著不管誰勝誰輸，多半都還是咱大秦的後裔。
　　也無所謂了不是……”
　　李光地咂摸著老嘴，眼睛擠在壹起看著賈環，心裏說不出的怪異和別扭，道：“大秦怎麽就出了妳這麽壹個怪胎？
　　說妳異想天開吧……可感覺妳還真能做到，也正在做了。
　　別人做不成的事，妳總能辦到。
　　三百人沖擊二十萬羅剎鬼大軍，妳都能贏，老夫想不出妳還有什麽贏不了的。
　　可是……
　　妳這套歪理，又和祖輩的法度經驗，完全不同啊！
　　好多原本是至理的規矩，到了妳這裏……怎麽就不靈了呢？”
　　賈環得意笑道：“這就叫天降聖賢！！哇哈哈哈！”
　　“呸！什麽聖賢，分明是妖孽！”
　　隆正帝和李光地齊齊啐了口後，隆正帝譏諷罵道。
　　壹旁的董皇後和後面侍立的蘇培盛等內侍，都忍不住笑了起來。
　　李光地感嘆道：“老夫是真希望，能活著看到妳開疆拓土，助我大秦開萬世不遇之盛世之日啊！”
　　此言壹出，氣氛微微壹滯。
　　不止李光地，連隆正帝都有這等悲哀心思。
　　他也不知道，他還能活多久……
　　賈環卻笑道：“其實人能活多久，不全是看天意，也看自己。”
　　“……”
　　對賈環層出不窮的歪理邪說已經麻木的隆正帝和李光地，這回都不開口了，側目看著他，想看他還能說出什麽花兒來。
　　董皇後卻感興趣的很，道：“賈環，這是什麽說法？難道人，還能和閻王講價還價？”
　　賈環哈哈壹笑，道：“娘娘，這人的生命，不、壹半是掌在閻王手裏，還有壹半，是掌在自己手中的。
　　掌在閻王爺手中的那壹半，且不說。
　　但要是能將掌在自己手中的這壹半經營好了，人有八成的可能，可以長命百歲……”
　　看了眼李光地，已經過了壹百了，賈環補充道：“可以長命百五十歲！”
　　董皇後掩口笑道：“賈環，妳真真是能胡謅！”
　　隆正帝和李光地哈哈嘲笑起來。
　　賈環壹本正經道：“娘娘，陛下這種情況，若是換個人身上，您以為他能活多久……”
　　“賈環！”
　　董皇後聞言，鳳顏大變，厲喝了壹聲。
　　隆正帝卻似看開了壹般，譏笑道：“妳讓他說，朕看他到底能說出什麽狗屁道理來！”
　　賈環壹擺手，道：“絕不是狗屁道理，是真正的大道理，真道理！
　　臣家裏有兩大女神醫，都是臣的妾室，嘿嘿嘿……”
　　“奶奶的！回頭老夫和妳家老祖宗好好說道說道！”
　　見賈環浪笑，李光地氣的拈起壹粒鹽花生米丟他，隆正帝也瞪眼。
　　董皇後卻笑得不行，譏笑：“賈環，妳兒子就在那邊耍子呢，讓他看到妳這幅模樣，怕是不好吧……”
　　賈環聞言，忙收斂起來，壹本正經回到正題，道：“臣的兩個妾室都是杏林聖手，在給臣家老祖宗養護身子時，曾言：
　　人至遲暮之年，身體器官，五臟六腑便開始衰弱退化。
　　壯年時壹餐能食二斤米的，到了晚年，能吃二兩就不錯了。
　　若只是衰弱退化，其實還有法子保養，使其延緩衰老。
　　最難的，是內腑發生了病變。
　　多以心、肝、胃、肺、腎為主。
　　通常，若此五處不發生病變，人多能長命百歲！
　　而只要註意避開壹些對此五處內腑傷害極大的惡習，註意休息和飲食，人就能控制住自己的身體健康。
　　縱然是閻王，也不易奪去。
　　娘娘甭看陛下如今好似龍體極差，遠遜於常人。
　　但幼娘與臣言，只要陛下從此不再輕易動怒，不再熬夜處理朝務，不再總將心神緊繃，好生將養二三年，補補元氣後，長命百歲根本不算什麽難事！
　　這才是臣壹定要拉陛下出來，離開那座被整個江山壓在上空的皇城，去江南散散心，透透氣的緣故。
　　臣相信，只要陛下放下政務，好生休養壹二年，身體必然大為好轉！
　　到那時，陛下若是喜歡，帶著娘娘再去海外見見別的國家是怎樣的，也可以！
　　人活壹世，總是拘在壹片狹窄的天空下，那活個什麽勁兒，對不對？”
　　“賈環，妳可知道，朕若死了，大秦再無人能制妳。
　　妳的那些想法，那些偉業，都能更好的去實現……
　　妳也不必非要待在皇城裏。”
　　在李光地和董皇後靜默時，隆正帝看著賈環，淡淡的道。
　　聽他這般說，董皇後和李光地的面色都變了變。
　　李光地沒有開口的意思，與隆正帝壹起看向賈環。
　　到了他們這個地步，這個閱歷，其實不敢說出口的話，已經極少了。
　　在人前，他們需要端著身份，註意體統。
　　但此刻，不需要。
　　董皇後雖然驚駭欲絕，可張了張口，勸諫的話到底沒說出口。
　　只能與其他人壹起看向賈環，想聽聽，他怎麽說……
　　賈環卻很輕松了笑了笑，道：“陛下，臣素來將理想和生活，分的極開。後者的重要性，遠遠高於前者。
　　臣是在能保證後者的前提下，才願意開展前者。
　　文人有句話怎麽說來著？
　　窮能幹啥，富能幹啥？”
　　隆正帝等人生生被氣笑了，連董皇後都忍不住捂額前，不忍直視的提醒道：“是先聖孟子所言：窮則獨善其身，達則兼濟天下。”
　　賈環毫不知恥，反而得意道：“瞧瞧，臣這就叫不學而有術！沒啟蒙過怎麽著，照樣懂大道理，還比讀過書的人，更懂！
　　嘿嘿嘿！
　　臣得先讓自己和家人過的快樂，有個好生活，才能去管旁個。
　　若是讓臣眼睜睜的看著陛下山陵崩，臣心裏只會痛苦，再加上見死不救的悔恨，臣壹輩子都不會痛快。
　　這樣的人生，絕不是臣想要的。
　　所以，哪怕日後行事多壹些幹礙，臣努力去排解幹礙就是。
　　至少，臣能活的問心無愧！
　　再者，臣相信，有陛下坐鎮，非但不會有幹礙，反而會讓臣毫無顧慮的在海外拼殺征伐。
　　不是因為陛下寵愛臣，而是因為，陛下心中始終以天下蒼生為重。
　　只要陛下看到，臣之所為，能讓大秦壹日強盛壹日，陛下就壹定會支持臣！
　　對吧，陛下？”
　　隆正帝壹直看著賈環，待他說罷後，緩緩點頭，沈聲道：“妳放手去做，有朕這個大義在，沒人能翻浪阻攔妳。”
　　賈環聞言，燦然壹笑。
　　壹旁的李光地，盯著賈環不放開，心裏翻起巨浪。
　　這個小子，要成精啊！
　　哄著壹個皇帝心甘情願替他站臺，他能省出多大的力氣，減少多少內耗啊……
　　他到底是誠意為之，還是……
　　看著賈環那張幹凈陽光的笑臉，李光地蹙起的白眉，到底還是緩緩舒展開。
　　他終究還是選擇相信，賈環不是個野心人。
　　沒道理的……
　　“嘩……”
　　“嘩……”
　　龍舟船身下，傳來陣陣的河水蕩漾聲。
　　蔚藍的天上，雲卷雲舒。
　　有些醉意熏然的李光地，靠在輪椅背上，瞇起眼仰頭望天，枯老的手指，輕輕叩在身邊小幾上，口中含混不清的吟唱起了前朝楊慎的那闕《臨江仙》：
　　“滾滾長江東逝水，浪花淘盡英雄。
　　是非成敗轉頭空。
　　青山依舊在，幾度夕陽紅。
　　白發漁樵江渚上，慣看秋月春風。
　　壹壺濁酒喜相逢。
　　古今多少事，都付笑談中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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