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壹千二百四十五章 怪物

　　“陳員外，妳敢不敢拍著胸口與本侯說，妳那個裕隆錢莊，從未放過印子錢，也從未逼迫過百姓賣兒賣女。
　　今日妳敢應下這句話，本侯就可放妳隆裕錢莊壹馬。
　　滿神京城兩百多家錢莊，敢應下這句話的，只有壹家。
　　那壹家，我不僅沒有抄他的家，還讓他以錢莊入股了大秦銀行。
　　大秦不倒，他家便永世富貴。
　　妳可敢否？”
　　賈環看著陳逸生，緩緩問道。
　　陳逸生聞言，面色微變，沈吟了許久，終究還是嘆息壹聲，搖頭道：“陳家家風清正，少有不肖子弟。
　　於經濟之道，亦是要求嚴格。
　　坑蒙拐騙之伎倆，絕不許用。
　　但是……
　　若遇到借了銀子不還的……”
　　陳逸生言未盡，意已彰。
　　旁邊壹個年歲同樣不小的老者附和道：“寧侯，老朽蘇州趙德成，家中小號德興，亦有壹座錢莊，以便經營四方。
　　陳老方才所言，亦是老朽之心聲。
　　趙家也素來以誠信為本，從不坑蒙拐騙，不主動與人放印子錢。
　　唯有百姓或是同行，實在周轉不開者，尋求到我們頭上，我們才會放貸。
　　有的能還上，自然萬事大吉。
　　可也有的，他還不上……
　　欠債還錢，天經地義。
　　總不能他們還不上，就當成壞賬吧？
　　寧侯，日後若是有百姓尋寧侯之銀行借貸，到了期限還不上，又該如何？”
　　其他人紛紛看向賈環，等待他的答案。
　　賈環並沒有猶豫，道：“想要從銀行借貸，便要有抵押之物。到期還不上，便收沒抵押之物，拍賣得銀以還。
　　但是，別人的妻兒子女，不能抵押。”
　　趙德成苦笑道：“寧侯啊，有些百姓，遇到了急事，譬如家中有人得了急癥，屋子宅子都典當完了，只有人了，到那時，又該怎麽辦？不給他們借，讓他們眼睜睜看著親人死去嗎？”
　　其他人紛紛附和道：“趙老言之有理，我等也算是行善……”
　　賈環冷眼看向趙德成，道：“這也簡單，銀行會與他們簽訂勞工合同，貸給他們銀子，讓他們做勞力而還。
　　壹年還不上就三年，三年還不上就五年。
　　銀行不會放高利貸，利錢低的很，自有還清的那天。
　　卻沒有把人逼得賣兒賣女，逼死人的道理。”
　　趙德成聞言壹滯，說不上話來。
　　他雖然想問問賈環，哪有那麽多活計給人做，況且，壹個勞力又能做出什麽？
　　可看著賈環凜冽的眼神，趙德成到底不敢徹底激怒他。
　　陳逸生苦澀道：“莫非，我江南同業，必要罹受京城錢莊之難嗎？”
　　賈環哼了聲，道：“知道本侯為何沒有如京中那般直接動手，而是與妳們說這些嗎？
　　那是因為本侯講道理，明是非。否則，康親王府的錢莊本侯都敢抄，難道抄不得妳們的？
　　只是妳們到底和都中長安那些混賬東西不同，他們開錢莊就是為了賺那份黑心銀子。
　　為了往外放貸，不擇手段，設局陷害，各種手段無所不用。
　　妳們卻已經過了這個階段……
　　不要與本侯說什麽家風清正，手段光明。
　　錢莊起家之初，妳們祖上如何經營的，真當本侯不知？”
　　見眾人面色尷尬，賈環冷聲道：“之所以給妳們留些余地，是因為如今妳們大都改邪歸正了。
　　錢莊不再只靠放錢維持，更多的，是用在各家生意上的便利。
　　若非如此，焉有妳們在此說話的余地？
　　但本侯將話給妳們挑明白了說，妳們的錢莊，是壹定要被收沒的。
　　在銀行建立起成熟的模式前，以剝削放貸為手段的錢莊，不允許再存在。不過……收沒的方式卻可以討論。”
　　陳逸生壹張道骨仙風的老臉此刻都是煞白色的，他看著賈環，顫巍道：“不知寧侯，願如何討論？”
　　賈環看了他壹眼，道：“江南所有錢莊，全部封停。
　　賬簿收繳，清算銀庫。
　　這是條底線，不容商量。”
　　陳逸生等人身體都開始晃了起來，眼神夾雜著悲色、苦色、恨色、痛色，還有絕望的無奈。
　　百年家業，壹朝喪於他們之首。
　　卻不知日後去了地下，該如何見各家的列祖列宗……
　　更可悲的是，他們連反抗的勇氣都沒有。
　　自家子弟沖撞欽差行轅，欲圖謀不軌。
　　直接扣壹個謀反誅九族的帽子都沒問題。
　　旁人或許不敢，可眼前這位，難道也不敢？
　　再者，他們自身的家底，本也不清白……
　　如今真真是，人為刀俎，我為魚肉，任其宰割。
　　看著壹張張面若死灰的臉，賈環嘴角閃過壹抹笑意，又道：“但是這些銀子，壹如都中長安般，本侯不會要，朝廷也不會要，銀行同樣不會要。
　　妳們發出去的每壹張銀票，只要對得上賬簿，就可以認，可以用妳們錢莊的銀票，換取大秦銀行的銀鈔。
　　也就可以兌換出金銀。
　　如此，就不會使得妳們各家的生意崩塌。
　　妳們人不會被抓，不會被清算，損失的，只是壹間錢莊罷了。
　　對妳們而言，應該算不得什麽。”
　　陳逸生等人都是極精道的生意人，如何還聽不出賈環的意圖。
　　壹個個登時恢復了精氣神，壹時間，竟有種死裏逃生的感覺。
　　眾人互相對視壹眼後，陳逸生躬身道：“老朽代江南商道，多謝寧侯開恩！”
　　賈環壹擺手，道：“能夠保存下來，也是妳們自己的造化。
　　本侯這幾日派人打聽了下，江南錢莊，除卻少數外，多還算有良知……
　　對了，江南商會會首，不是壹個叫沈巖的麽？
　　怎麽由陳員外話事？”
　　陳逸生起身後，往後看去，招了招手後，壹中年男子忙上前，對賈環行禮賠笑道：“不想寧侯尚記得草民。
　　不敢瞞寧侯，草民手中的會首之位，便是由陳老所賜。
　　只慚愧，草民能為淺薄，不能為江南鄉杍同業謀事，方才勞得陳老再度出山。
　　草民愧為會首，待回去後，便自行請辭。”
　　此言壹出，滿堂江南商人都微微有些騷動。
　　會首壹位，算起來可稱是位高權重。
　　在江南商會中，地位極高。
　　若是沈巖能讓出來，那……
　　不過，沒等旁人發表意見，陳逸生便沈聲道：“寧侯攜雷霆之勢而來，莫說是妳，縱然準格爾二十萬鐵騎，厄羅斯十萬羅剎鬼，都壹樣飛灰湮滅，更何況區區壹個江南商會的會首？妳不能直接面見寧侯呈請，也是可以理解的，誰也怪不得妳。
　　老朽如今老了，做不得事，也動不得頭腦。
　　但爾等需記住，寧侯今日網開壹面的大恩大德！
　　若非寧侯慈悲，吾等百年家業，必將毀於壹旦，所以，日後寧侯但有所命，爾等皆不得推辭！”
　　沈巖聞言，忙躬身應道：“陳老所言極是，我等必不忘寧侯之高恩厚德。
　　寧侯若有差遣，只管吩咐。”
　　賈環聞言，似笑非笑道：“聽說沈會首做的好大的生意，內務府在江南的三大織造，給宮裏采辦蘇錦、蜀錦、雲錦，卻全都從妳商號裏進布。
　　妳這不是皇商，勝似皇商啊。”
　　沈巖面色微變，幹笑了兩聲，道：“在寧侯面前，不敢言大生意。”
　　賈環眉尖壹挑，道：“也不小了……沈會首，妳這生意我看上了，怎麽樣，讓我本侯吧？”
　　沈巖面上的神色再也維持不住了，沈家做到今天這個地步，幾代人，不知花費了多少關系，撒出了淌海水般的銀子，當年光往甄家送的銀子，就不知道有多少，這才占住了這條商道。
　　這條商道，就是沈家的命根子。
　　若是讓出去後，沈家立馬就從頂級商賈世家，淪落為二流。
　　他如何肯讓。
　　可是不讓……
　　眼見賈環眼神清冷的看著他，沈巖骨子裏的勇氣壹點點喪失……
　　“怎麽，沈會首舍不得嗎？本侯自然看不上這等小買賣，只是想給家裏姊妹們找個解悶的樂子，哄她們高興壹二罷了。”
　　賈環淡淡道。
　　可這不經意之言，卻如高山般壓到了沈巖頭上，讓他脊梁都快彎下了。
　　背後，幾個江南世家家主小聲勸說他，大方些。
　　也有與他交好的家族，想替他求個情，卻沒有膽量在賈環面前開口。
　　聽賈環這般壹催，沈巖漸漸灰敗的臉上，微微猙獰，滿頭大汗下，他咬牙道：“寧侯，非是……非是草民舍不得。
　　若寧侯家裏需要銷錦，不管多少，只管賣與草民，草民，願加壹成高價全部收購。
　　但是……但是內務府的門路，沈家……卻讓不得。”
　　“讓不得，為什麽？妳要明白，這會兒子妳主動讓給本侯，本侯還能記妳壹個人情。若是等本侯自己去內務府說，妳白白丟了商道不說，連人情都落不上。
　　妳是極精明的買賣人，這點帳都算不來？
　　這樣，讓出貢錦生意。江南其他生意隨妳選，哪怕是想要鹽綱，本侯都能與妳弄來。”
　　賈環淡淡道。
　　此言壹出，滿堂轟動。
　　鹽綱啊！
　　那才是真正金山銀海般的生意。
　　江南商賈雖然富庶，但卻爭不過徽商和晉商。
　　雖然揚州為產鹽地，可鹽綱卻把持在壹群外地商賈手裏。
　　這簡直就是江南商賈之恥。
　　可眼前這位貴人，竟許下這等願。
　　無數人又驚又羨的看著沈巖……
　　然而沈巖的壹身力氣，卻似要抽幹了。
　　壹種前所未有過的無力感襲擾著他，讓他整個人都變得有些渾渾噩噩……
　　沈巖緩緩道：“讓不得，讓不得……生意，就是生意。寧侯這種交易，太過兒戲，不是生意……”
　　說罷，心焦力竭之下，沈巖壹身衣裳都被冷汗打濕了，渾身上下都透著壹股頹敗氣息。
　　顯然，他心裏已經認定，貢錦生意，不復為沈家所有了。
　　但即使如此，他還是沒有松口。
　　賈環再三打量了他壹番，忽然呵呵笑了起來，對陳逸生道：“怪道江南俊傑無數，陳老員外會選他做會首傳人。
　　雖為商賈白身，但手段不錯，心性也不錯，有底線，夠堅持。”
　　陳逸生壹輩子閱人無數，壹直冷眼旁觀，怎會看不出方才是賈環在考驗沈巖，也因此他才沒開口求情。
　　他明白，賈環真要看中內務府的錦緞生意，哪裏還用和沈巖打招呼……
　　這會兒壹看，果不其然，便捧哏笑道：“論出身，沈家不算最好。論金銀，沈家也不算最富。甚至論行商資質，沈巖都未必能排上前三甲。
　　但老朽還是最終將會首壹位，傳給了他。
　　如今看來，總算沒看錯人。
　　連寧侯都贊他，日後怕是無人敢再抱怨不平了。”
　　賈環呵呵壹笑，卻沒有順著陳逸生的話走，他忽然道：“秀水錢莊的東家，金陵張永來沒有？”
　　陳逸生畢竟年紀大了，跟不上他的思路，聞言壹怔後，看向堂上。
　　沈巖這會兒卻是已經恢復了過來，心底波蕩壹波未平，聽到賈環之言，便再起波濤，面色壹變後，道：“張永來了。”
　　賈環笑了笑，也沒有讓張永站出來，又道：“錦川錢莊，金陵毛家的毛偉來了麽？”
　　沈巖面色再白壹分，道：“也來了。”
　　賈環點點頭，接著又點了八個錢莊的東家。
　　不出預料，這次也全都來了。
　　等被點之人，壹個個點頭哈腰的站出來賠笑行禮時，賈環面上的笑容卻斂去，看著十人淡淡道：“妳們做的好買賣，短短二十年，就積攢下了壹座座金山銀海，潑天的富貴。
　　只是，妳們可還記得，那些被妳們逼死，被妳們逼得賣兒賣女的人家嗎？
　　九出十三歸，呵呵。
　　九出十三歸！”
　　張永、毛偉之流聞言，面色登時壹變。
　　沒等他們解釋，賈環壹揮手，道：“來人，與本侯拉出去，斬了！”
　　滿堂人聞言登時懵了，什……什麽？
　　這好端端的……
　　可是，沒給他們反應的時間，壹隊寧國親兵入內，拖起那癱軟的十人，就到了庭院內，連劊子手都不用，就直接以大秦戟梟首斃殺。
　　直到十個親兵將十顆人頭丟進堂內時，惠安堂上眾人才回過神，瞬間炸開了鍋，而後又壹瞬間死寂。
　　那地面上駭人的人頭和殘留的血跡，刺的他們神經緊繃，膽戰心驚……
　　賈環卻只看了眼後，就擺擺手讓人將人頭丟出去餵狗。
　　又打發人將這十家抄家後，才恍若壹切沒發生般，對沈巖笑道：“妳生意做的精道，心性心胸格局都還不錯，但還是不夠大氣。
　　眼光只盯著江南和宮裏那壹畝三分地，太小家子氣。
　　妳那些錦緞，都是名貴之品。
　　尋常百姓用不起，富戶們雖不少，但也用不了太多。
　　妳還要和其他經營錦緞生意的家族鬥，可鬥來鬥去，不就是那麽些客戶嗎？
　　大家只是內鬥，實際上擴大不了多少銷售，沒多大意思。
　　大秦銀行建立以後，會以銀行為股本，起壹支大船隊。
　　行海路，西與安南暹羅等國通商，東與新羅扶桑等國通商。
　　北邊，則與厄羅斯羅剎國通商。
　　西邊，也正在開拓絲綢古商路，打通後，可與西域諸國通商。
　　這個盤子，暫時就這麽大，但外面還有更廣闊的世界和商路。
　　怎麽樣，江南諸商，有沒有興趣和膽量，參與進來，分壹杯羹，共開辟此盛事？”
　　如果說，方才賈環談笑間砍下的那十顆人頭，恍若及身利劍般唬的眾人心驚膽裂。
　　那麽轉眼間，賈環勾勒出的藍圖，便恍若長生不老藥壹般，誘的眾人口水都快要流下。
　　少許幾個清醒之人，也被賈環所設想出的大氣魄所驚呆。
　　若是壹切以銀行為股本商本，那麽，這些生意真的鋪展開後，這個大秦銀行，又會發展成什麽樣的怪物？
　　而他們，是否能夠成為怪物的壹部分，還是怪物的養料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