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02章 血路（二）

　　巴山：“好漢子。”伸手拍了壹下何滿的肩膀，咧開嘴笑了笑：“不愧是怎麽中軍出來的人，不愧是豫親王的親衛，不枉老子帶了妳這麽多年。好樣的，沒給咱們丟人！”
　　看著何滿的模樣，巴山的神思不覺又回到了當年。這小子當年被調到多鐸的親衛隊做侍衛的時候，作為侍衛長的他還是非常不滿意的，看著這個矮小的家夥，顯些將他直接給打發掉——這混蛋東西瘦小得跟漢狗壹樣，到我手下當兵，咱們丟不起這個人。
　　後來，這個何滿卻是靠著剽悍和壹身武藝硬生生地在隊伍裏站穩了腳步，成為他巴山最可依仗的左膀右臂膀。
　　何滿手疼得連笑的力氣也沒有。
　　後面的建州軍士兵見通道打開，同時發出壹聲歡呼湧上來，韓岱騎著馬來得快，壹馬當先從二人身邊掠過，叫道：“巴山、何滿，幹得好，隨我來。”
　　巴山拉了壹把何滿：“走。”
　　何滿卻甩開了巴山的手：“等等。”然後俯下身去，伸手去揭那個死去的寧鄉軍火槍手的面具：壹個人怎麽可能有那麽藍的眼睛？
　　巴山：“何滿，走吧，別耽擱了！”
　　面具揭開了，是壹個有著棱角分明的臉，眼窩深陷，皮膚白得像牛奶壹般的紅毛鬼子。他大張著嘴，圓瞪著雙眼，顯是死得很不甘心。
　　“呸，是個西夷！”何滿吐了壹唾沫，感覺到膽汁的味道。早就聽說寧鄉軍中不但有西洋人，甚至還有黑如木炭的昆侖奴。孫元果然是個惡鬼，什麽牛鬼蛇神都收。
　　不過，這個紅毛力氣好大，倒是個值得尊敬的對手。
　　何滿伸出手，將他的眼皮撫上。
　　巴山焦躁起來：“快走，來不……”
　　突然，何滿感覺到耳朵邊有“咻”壹聲怪響，巴山的聲音斷了。
　　他猛地回頭，就看到巴山的眼睛也直了，額頭正中有壹個拇指大小的孔，正間隙地向外標著血。
　　原來，壹顆流彈正好射中了他，已然活不成了。
　　何滿大叫壹聲，壹把抱住巴山：“巴山，隊長……大哥，啊！”就大聲地號哭起來，直哭得渾身顫個不停。
　　突然這個時候，有暴風壹樣的馬蹄聲響起，接著是驚天動地的吶喊：“我騎兵軍——”
　　“威——武！”
　　霍地轉頭，眼前全是閃爍的馬刀。
　　寧鄉軍的騎兵趕到了，人馬也不多，只壹百來人，卻如同狼入羊群壹般，將壹片接壹片建州軍士兵砍倒在地。
　　壹千多人幾乎沒有還手之力，被積壓在這壹片小小的地域長聲哀號。
　　“還是來不及了！”何滿心中壹陣冰冷，如同墮入冰窟窿裏。方才自己的拼死鏖戰，巴山大哥的犧牲原本以為能夠順利地將這壹千多弟兄帶出去，可最後巴山大哥的犧牲全然白費了。
　　這壹千多人最後能夠逃出去的能有壹百就算不錯的了，就算順利逃過寧鄉軍騎兵軍的追擊，又能去哪裏？
　　整個老營已經被十多支明軍從四面八方突進來，大屠殺在軍營裏的任何壹個角落上演。
　　我建州軍真的要全軍覆滅了。
　　可是，無論如何也得逃出去，向北。
　　向著破軍星的方向。
　　何滿咬牙站起來，抽出腰刀提起力氣大步朝前跑著。
　　天已經朦朧亮開，北面的破軍星已經暗淡無光。
　　且不說何滿已經渾身乏力，就算是往常，對上騎兵，他也是沒有壹點與之戰鬥的勇氣。這跟建州人的血氣無關，也不是懦弱，而是客觀事實。
　　當下顧不得那許多，覓著方向走了壹氣。
　　軍營裏到處都是出現了敵軍，到處都是戰鬥。
　　所經過之處，地上全是交錯的明軍和建州軍的屍體，到處都是破碎的兵器和鎧甲，如果秋葉在覆蓋在大地。這片土地早已經吸飽了人血和腐爛的人肉汁液，已經變成紫黑的顏色。
　　死去的明軍中卻沒有寧鄉軍，明軍的來源很是復雜，有秦軍有廬鳳軍也有許多叫不上名字的部隊。眼前是壹片剛被戰火碾壓過的戰場，有傷兵在低低呻吟。何滿看到壹個秦軍士兵和壹個建州軍扭結在壹起在屍體堆裏翻滾，都試圖用手扼死對方。可兩人都已經戰到立竭，壹時間誰也奈何不了誰，只大聲咒罵著吶喊著，滿眼睛都是嗜血的瘋狂。
　　明狗這些垃圾部隊在今日竟是如此能戰，倒是出乎何滿的意料：難道我大清真的要完？
　　很快，那個建州軍士兵被壓在下面，被那個秦軍士兵用嘴死死地咬住了脖子，痛得不住大叫，用哀求的目光看著何滿：“幫幫我，幫幫我！”
　　是海西的口音，難道是海西女真？
　　何滿已經麻木了，也懶得去管，就那麽朝前機械地走著，整個人就好象是墮入壹場再也醒不來的夢境之中。
　　知道有幾點冰涼的液體淋在頭皮上，這才清醒過來。
　　擡頭壹看，天上開始下雨。
　　這該死的南方暑天，壹日三變，上壹刻還是艷陽高照，說不定下壹刻就是暴雨傾盆了。
　　不過這雨下得也是時候，旱了這幾天，終於落雨了。雨壹下，道路泥濘，敵人的進攻應該會慢下來，而且，他們的火器也使不上了。
　　看了看白茫茫壹片朦朧的前方，何滿覺得，說不定今天自己會逃出去的：我想回家，我想回家。
　　果然，槍炮聲爆炸聲停了下來。
　　路邊著火的帳篷被雨水壹澆發出哧哧聲響，有濃重的黑煙騰起，讓前路更加混沌。
　　越是往北，道路更加擁擠。好象所有人都知道北面上唯壹的逃生通道，幾乎所有的清軍都朝這邊湧來。滿八旗、蒙八旗、漢八旗，五顏六色的旗幟、鎧甲交雜在壹起，水淋淋亂糟糟如同壹只落水的大紅公雞。
　　人壹多，反更麻煩。
　　到處都是士兵的喊叫聲：“來了來了來了！”
　　人潮壹陣劇烈的波動，然後瘋狂前沖，就算看不見，也知道遠處有壹隊敵人殺來。
　　不少人因為站力不穩被直接撞倒在地，然後被壹雙雙腳踩進稀泥之中，再也爬不起來了。
　　何滿壹不小心被卷進人潮裏，被壹連撞了幾下，才知道厲害。卻見身遭全是黑壓壓的人頭，擠得幾乎沒有半點空隙。身上的棉甲也在擁擠中變了形狀，加上過了水沈重得如同壹塊大石頭。
　　身上的骨頭咯吱著響，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斷掉。因為吸不進氣，肺漲得快要爆炸了。
　　“媽的，難道今天真要死在這裏？”念頭剛起，何滿感覺背心壹疼，幾乎暈厥過去。
　　原來，他已經被人擠得撞到壹根旗桿上。
　　壹看到旗桿，何滿禁不住心中壹喜：旗桿……已經到轅門口了，再加上壹把子力，就能沖出老營。
　　沖出去，好歹離家近了壹步。
　　不過，此刻先得保住自己不被這片人潮擠死才行。
　　心念壹動，手已經不停指揮地動了，寒光閃過，雙手握著腰刀劃出壹條弧光。他手中使的正是明朝邊軍所用的制式武器雁翎刀，異常鋒利，瞬間就將兩顆頭顱砍得飛上了天空。
　　何滿嚇了壹跳：我怎麽能夠對自己的同伴動手，這可都是我的同族啊，我怎麽能這樣？
　　可是，手根本停不下來，就又是瞬時掃回來，將壹片人掃倒在地。
　　眼前是勁急的人血標上半空，又被落下的暴雨淋成紅色的血幕，落到滿天滿地都是。
　　雖然已經殺發了性，雖然知道何滿已經化身為壹頭瘋狂的兇獸，可身邊的同伴還是在後面的推及下不由自主地擠來，然後被何滿逐壹砍下腦袋。
　　壹個年輕的建州軍面上路出恐懼之色，大聲哀求：“大哥，大哥，大叔，饒命……啊！”從他的面相來看，大約只有十四五歲模樣，嘴唇上還生得壹圈淺淺的絨毛，讓何滿禁不住心生憐憫。
　　可惜，他還是當頭壹刀，將這個孩子給結果了。
　　這壹刀下去，“轟隆”壹聲巨響從前方傳來。
　　身前頓時壹松，人潮移開了。
　　何滿長長地吸了壹口氣，吸進去滿肺的人血和雨水，咳得幾乎直不起腰來。
　　地上全是人頭和殘肢斷臂，人血被雨水沖得四下奔流，顏色逐漸變淡，變得粉紅。
　　他擡頭看去，原來前方的轅門已經被人潮擠垮，得了出路，所有的亂兵都如同決堤的洪水找到了方向，奔湧而去。
　　因為人實在太多，口子實在太小，有人實在等不及直接從土圍子上往外跳。壹人帶頭，萬夫響應，壹片又壹片黑點不住朝外落下，看得人驚心動魄。
　　“終於可以走了！”何滿也不敢再多停留，他知道敵人就快過來了。這裏這麽多逃兵，不可能不引起敵人的註意。
　　忙擡頭喝了壹口從天而降的雨水，回了壹口氣，大步朝前奔去。
　　剛走不了幾步，“噗嗤”壹聲，腳竟陷進淤泥裏，等到掙紮著將腳抽出來，靴子卻不見了。
　　“咻咻！”壹陣箭雨朝人潮淋去。
　　雖然在大雨中弓弦因為吸水沒有什麽彈性，雖然羽箭因為脫膠沒有準頭，可前面的人是如此之多，還是能夠輕易地射中壹片士兵。
　　“敵人終於趕上來了？”何滿心中壹涼，回頭看去，卻發現自己想錯了。
　　來的正是吃人魔王夏承德，他和十幾個親衛騎著戰馬沖來，將壹輪箭雨射出去之後，就扔掉手中騎弓，同時抽出掛在鞍後的長矛不住地朝人潮中的亂軍刺出去，口中大喊：“滾開，別擋道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