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51章 赳赳老秦棠棣之華

　　“賈莊失而復得，太好了，太好了，這個胡茂禎，果然沒有叫某失望。”聽到這個消息，高傑興奮地大叫起來：“夫人，夫人，快快快，快去勞軍。老胡他們估計已經餓壞了，還有，再多帶些金銀過去，見人就發紅包。他奶奶的，想不到啊想不到，咱們秦軍也會如此剽悍，有如此血性。”
　　從昨天到現在，高傑在中軍大帳裏都陰沈著壹張臉，見人不好親近。此刻，突然喜極忘忘形，可見先前賈莊壹線失守讓他擔憂成什麽模樣。
　　賈莊失守意味著整個瓜洲都被敵人攻破了，方才高傑已經在做最後的打算了。
　　卻不想，前邊卻傳來令人振奮的好消息。
　　中軍節帳中靜悄悄的，所有的軍官、文吏、書辦和家丁都已經盡數派了出去，只剩下壹個半大小子走過來：“總兵官，夫人她已經帶著熬好的羊肉湯和火頭上去送飯了。”
　　“那就好，那就好，這仗還有得打，士卒們不能沒有力氣。”高傑壹拍大腿：“可惜沒有泡謨，如果能來壹碗，美得很呢！”
　　那小子也是關中人氏，聽到總兵官的話，忍不住吞了壹口唾沫：“總兵官若是想吃，等下小的就叫夥房弄點，到晚間就好。”
　　“晚間……能等到那時候嗎？”高傑忍不住擡頭看了看外面，雨還在不停地下，但天色卻亮得嚇人，如同死人的臉看不到壹絲血色。如果沒猜錯，馬上就是正午，寧鄉軍怎麽還沒來？
　　……
　　當邢夫人帶著十來個火夫挑著熬好的羊湯來到前線時，前邊到處都是殘垣斷壁，累累屍體在地上相互籍枕，雨水淋下來，積在低處，壹汪汪，緋紅刺目。
　　余煙裊裊，血腥味讓人窒息。
　　已經沒有站著的人了，只看到胡茂禎抱著壹具屍體就那麽坐在水窪裏，身體佝僂，想哭卻又無淚。
　　他的頭盔已經掉了，頭發披散開了，其中卻間夾著縷縷白發。
　　邢夫人吃了壹驚，走上前去：“胡將軍……”
　　沒有人回答，胡茂禎就如同癲狂了壹般，就那麽緊緊地抱著那個死者。
　　“胡將軍，聽說妳剛才已經將賈莊奪回來了……總兵官非常欣慰……我熬了些羊湯，士卒們都還是粒米未粘牙，叫他們集合吧，吃飽了好殺敵。胡將軍……”
　　胡茂禎擡起頭來，喃喃道：“我胡茂禎……這輩子還從來沒有帶過這樣能打的兵……壹個頂壹個，都是好漢子。刀斷了，用牙齒，用指甲，受了傷，只要還有壹絲氣息，也要抱著壹個敵人從這墻上跳下去，殺不死他們也要摔死他們……夫人，妳剛才是沒有看到啊，那麽多士卒，就包著火藥桶點燃了朝建奴人群裏沖。這才是赳赳老秦啊……老胡我打了壹輩子仗，總算為興平伯練出了這麽壹支強軍，這輩子值了，值了……”
　　邢夫人心都揪緊了，聲音開始顫抖：“士卒們呢，老胡……”
　　“都在這裏，都在這裏，夫人妳難道認不得他了嗎，他是陳周南，先前老胡被壹個建奴打倒在地，若不是他替我擋了壹槍，此刻睡在這裏的就是我了。”胡茂禎小心地將陳周南的屍體放在地上，又抱起壹具屍，慘笑：“夫人，他叫王克新，妳忘記了，當年他做過妳的小子，說話做事都非常小心的，就好象是膽小的兔子壹樣。可今天他非常英雄，他的傷口都在前面，他沒有後退過壹步……都死光了，都死光了……”
　　說完，他跳起來，搶過壹桶羊湯，抓起瓜瓢，將羊肉不住地朝陣地上潑去：“弟兄們啊，夫人來看妳們了，這是妳們最喜歡的羊湯。總兵官說了，此戰他很欣慰，妳們是真正的好漢子，妳們是赳赳老秦。吃吧，吃吧，吃飽了好上路……”
　　“老胡，不要這樣，不要這樣！”邢夫人大叫，但淚水卻嘩嘩地流了下來。
　　秦軍完了，這十多年自己和高傑的心血完了。
　　她身子壹軟，跪了下去。
　　就在這個時候，前方傳來轟隆的巨響。擡頭看去，建奴又開始進攻了。
　　這壹次是敵人的總共，卻見地平線上黑壓壓壹片全是人，就好象是湧來的海潮壹般。
　　拜尹圖已經瘋狂了，將手頭的所有兵力全放了出來，也不講究任何戰術配合，以壹個牛錄為單位，開始集團沖鋒。
　　這個時候，別說賈莊這裏已經沒有壹兵壹卒，就算胡茂禎率領的親軍主力還在，也擋不了多久。
　　或許，這是我的最後時刻了。
　　壹剎間邢夫人腦海裏走馬燈似地有往事在回放，那壹年她才二十出頭，那壹年她是李自成的妻子。
　　那壹年，那個英俊得如同天神壹樣的男人突然走進中軍節帳，朝自己展顏壹笑，露出潔白的牙齒。米脂的婆姨，綏德的漢，他是綏德人嗎？
　　他叫高傑，我的高郎。
　　……
　　“建奴來了，建奴來了！”火夫們都驚慌地大叫起來。
　　胡茂禎還在瘋狂地大叫，壹步壹步朝前，朝敵人的大陣走去。
　　“罷了，今日就戰死在這裏吧！高郎說得對，我們夫妻已經沒有退路了，如果逃走，就算茍且活在這個世界上，無兵無卒，又有什麽滋味。”
　　邢夫人將頭發挽到頭頂上，從地上揀起壹根長矛，大步向前：“老胡，等等我。”
　　前方，傳來胡茂禎高亢的歌聲：“耳內裏忽聽得竹林鬧吵，林中鳥妳為何驚嚇英豪。
　　正行走忽聽得大兵來到，伍子胥在馬上身似水澆。
　　我殺也不敢殺戰也不敢戰，說是我該向那裏脫逃。
　　正行走又聽得雄雞報曉，猛擡頭又只見紅日上朝。
　　往下看閃上了陽關大道，伍子胥在馬上展放眉梢。
　　望楚國罵壹聲平王無道，把昏君犯我手豈肯輕饒。
　　又只見旌旗擺大兵來到……”
　　正是秦腔《伍員逃國》的唱段，當年伍子胥過昭關壹夜白頭，今日胡茂禎的頭發也白了。
　　壹恍眼，這個標閣大廳跟了自己已經十多年了，時間過得真快啊！
　　邢夫人沖到他身邊，將長矛塞到胡茂禎手頭：“老胡，並肩戰死吧，不為這腐朽的糜爛到不可收拾的大明朝，就為咱們老秦人胸中的那壹口血性。”
　　胡茂禎接過長矛，抖了個花兒：“赳赳老秦，共赴國難，赳赳老秦，復我河山。血不流幹，死不休戰！”
　　“妳們要死也不等等某。”這個時候，後面突然傳來洪亮的聲音，“老胡，妳要唱死不休戰。某偏要唱棠棣之華，鄂不韡韡，凡今之人，莫如兄弟。同仇同袍，自然要死在壹塊。”
　　回頭看去，狀若癲狂的胡茂禎眼神清明了：“總兵官！”
　　邢夫人驚叫：“高郎，元爵！”
　　沒錯，來的正是高傑，他已經換上了壹身戎裝，身後還跟著壹百個騎兵，雨水已經將他們身上的鐵甲淋得閃閃發亮，這大概是他現在能夠收集的僅有的壹點兵力吧？
　　在高傑身邊的那匹戰馬上，則坐著他十二歲大的兒子高元爵。
　　邢夫人：“元爵，高郎妳怎麽把孩兒也帶來了？”
　　高傑哈哈大笑：“老子馬上就要戰死了，夫人，某答應過妳們，生生死死壹家人都要在壹起，今日自然也要死在壹塊兒。”
　　“不不不，元爵才十二歲啊，怎麽能夠死，怎麽能夠死？”壹向強悍的邢夫人流出眼淚來：“高郎，讓他走吧，要死也是咱們的事，跟孩子沒有任何關系，求求妳！”
　　“住口！”高傑怒喝，指著身邊的士卒：“元爵是某的孩子，可他們不也是他們父母的心肝寶貝，憑什麽別人家的孩子死得，咱們的孩子就死不得。元爵，跟妳媽說？”
　　那個小孩子手中捏著壹把小刀，他擡起頭來：“娘，我是赳赳老秦，我也能殺敵。”
　　“兒子，兒子啊！”刑夫人還在哭。
　　那壹百多個騎兵卻激動得同時大吼：“願為總兵官而死！”
　　“好！”高傑舉起右手，等大家安靜下去，喝道：“前方就是建奴的主力，等下隨我父子陷陣，某將同元爵，高某的獨子，妳們的少將軍沖鋒在前，某全家老小今日就死在沙場上，要讓天下人都看到我三秦子弟腔子裏的熱血。殺！”
　　“殺！”壹百多把雪亮的長刀揮舞起來，戰馬也仿佛被這沸騰的殺意振奮，憤怒地用前蹄刨著地上的濕土。
　　韁繩已經繃得極緊張，馬首高高昂起。
　　邢夫人知道再說已經無用，就同胡茂禎壹起跳上了戰馬。
　　這個時候下了數日的細雨突然停了下來，頭頂突然亮開，有金黃色的陽光從雲層之上投射而下。
　　大地立即變得光影班駁，大風鼓舞昂，掠過江北曠野，無數殘破的旌旗飛揚而起，發出裂帛脆響。
　　終於放晴了，平原上，大江上有白霧氣翻湧。
　　建奴還在推進，嘩啦啦勢不可擋，滿天滿地都是湧動的人潮，整片大地都在這腳步聲中震蕩。
　　高傑看了壹眼身邊的妻子和兒子，道：“還有片刻，建奴就會推進到距離我三百步的地方，三百步乃是騎兵沖擊的距離，咱們就在那個時候沖鋒。不用害怕，死並不可怕！”
　　“爹爹，我不怕，孩兒是少將軍，將來是要繼承秦軍的，早晚會上戰場的。”小孩兒不住點頭，面上全是金色的陽光。
　　高傑知道就憑自己手下這壹百騎兵，壹個沖鋒就打光了，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。
　　可就算是要死，也要死得像壹條漢子。
　　可惜了，元爵才十二歲，他的人生剛開始啊！
　　近了，三百步，就是現在。
　　高傑正要松開緊繃的韁繩，讓戰馬沖出去。
　　這個時候，有人用盡全身力氣大喊：“船——援軍，寧鄉軍來了！”
　　高傑猛地回頭，他看到在東面的大江之上，有壹支龐大的艦隊。
　　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麽多的船，從來沒有看到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