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71章 兩個士兵（壹）

　　壹，果園。
　　我叫果園，山東濟寧人……其實也不對。我俗家名字叫狗剩，黃狗剩。在寧鄉軍中的名字，或者說法號叫果緣。
　　小時候家裏窮，兄弟姐妹又多，壹家人吃飯的時候滿滿壹張八仙桌還不夠坐。
　　家中只有十畝旱地，父母整天將頭埋在土裏，壹年頭頭好象就沒有閑過。可到頭來，好象還是沒見著打下多少糧食。
　　我從小到大，好象就沒吃飽過飯。壹個連飯都吃不飽的農家子弟，對於生活好象也沒有其他的渴望。那年，父母實在是被家裏這麽多張嘴折騰得苦了，決定把我送去瓷佛寺當和尚，也好混個三飽壹倒，瓷佛寺的主持和尚是我的親舅舅。
　　老家那裏風水不好，水旱蝗瘟幾乎每年都會來壹次，日子過得貧苦。如果真靠地裏的產出，估計也只有餓死的命。因此，在種地的時候，大家還操持生發的副業。隨著年景壹年比壹年差，很多人做著做著，副業就變成了主業。
　　生活實在太艱難，但凡壹個村裏出了個能人，自然是壹帶十，十帶百，最後整個村屯的人都會做同樣的營生。於是，漸漸地，我們這裏只要有人提起某某村，就會有人“啊”壹聲“那個地方啊，出木匠。”
　　“那個地方啊，出屠夫。”
　　“妳說的古家村，我知道，出夫子。”所謂夫子，就是腳夫。
　　“那個地方啊，出婊子”出婊子……
　　還好，我舅舅所在的村子出和尚，若是出相公，俺果園須有些麻煩。
　　見家裏日子過得實在太苦，舅舅就跑過來對娘說要不妳送個兒子過來做和尚吧。反正我也沒有兒子，反正我年紀也大了，將來也需要招個小和尚進廟給老衲養老送終。肥水不流外人田，左右也得便宜自家人。
　　聽他這麽說，爹娘都高興得快要掉下眼淚了，說怎麽講也是自家兄弟，果然是打斷骨頭連著筋，要不就將老四送給妳好了。
　　老四就是我，那壹年我剛十二歲。剛曉事，成天光著屁股在村子裏亂跑，掏掏鳥窩，悄悄勒幾把鄰居家田裏的小米，頭看村頭劉大嫂洗澡什麽的。不是我想光腚，實在是家裏窮，有不出門見人，穿那玩意兒做什麽，磨壞了也是可惜。這個時候，我已經有了朦朧的性別意識，喜歡看女人，尤其喜歡看她們的大屁股和饅頭壹樣的胸脯。
　　聽到舅舅說要讓我當和尚，心中就大覺不妙，就叫嚷道：“我不要當和尚，和尚不能睡女人……啊！”
　　話還有說完，爹就拍了我後腦勺壹巴掌，罵道：“還行市妳了，想女人了。妳他娘也不看看妳是什麽貨色，老子壹口氣生了六個小子，到現在老大都沒有成親，妳就想和女人困覺，美得妳，有銀子嗎？滾去當和尚，老子還能剩點前給老大娶妻延續老黃家的香火。好有，妳做的好事別以為老子不知道，還去偷看別人洗澡，打不死妳！”
　　這壹巴掌拍得我眼冒金星，被爹爹說破那事，俺臊得壹身都紅了。
　　舅舅卻笑瞇瞇地伸出手指彈了壹下我下面那物，道：“小四，想女人了，好事啊！有出息舅舅喜歡，這人啊，得有個目標。有了目標，才成得了事。如果渾葷厄厄地過日子，那只能算是活著，而不是人生。”
　　娘在旁邊道：“他大舅哥，哪裏有妳這麽跟孩子說話的？”
　　舅舅嚴肅地說：“妹子，老衲走南闖北多年，見過的人多了，這相人的工夫還是有壹點的。說句難聽點的話，妳生得這十個孩子基本都是沒用的，也就小四還算是個人物。將來搞不好妳我都要享他的福呢！”
　　聽到舅舅誇我，父母都忍不住看了俺壹眼，壹臉得不以為然。估計在他們看來，眼前這個光著屁股的小孩子，無論如何也和大出息聯系不到壹起吧。
　　可是，我還是不願意做和尚，剃個光頭多難看。聽說還得學讀書、寫字，還得每天念經，多無聊。
　　就嚷嚷道：“我不要做和尚，我不要離開爹娘。”
　　舅舅笑著扔過來壹套和尚的衣裳叫我穿上，說：“當和尚好啊，有飯吃，有衣裳穿。等妳長大了，舅舅幫妳說門親事。如果呆在家裏，估計妳這輩子都是光棍。還有，遇到生意好的時候，還能吃上肉。”
　　和尚可以成親，這倒是叫人意外。不過，俺卻是不怎麽在意這事的。可能夠吃肉卻是壹件無法抵擋的誘惑，我長這麽大還沒吃過肉呢！
　　地鼠、麻雀、泥鰍、鯽魚不算，可也鮮得叫人要將舌頭都咬掉了。
　　於是，我就不住點頭：“如果有肉吃，我就跟舅舅走。”
　　就這樣，第二日壹大早我就跟舅舅壹起出了門，到了離家壹百來離的瓷佛寺。
　　那天的情形俺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，是初冬，好大的霧。娘出門送了十裏地，說了好多話。因為隔得太久，也記不住了。只知道娘哭了好幾次，急得舅舅開始罵：“妹子妳也是的，悲傷個球啊！有不是生離死別，小四跟了俺，那是要去過好日子的。妳再哭，俺就不帶他去了。”
　　舅舅就是這麽壹個人，壹著急就會罵人，也不給人面子。
　　他這人聲音大，喝酒也兇，準壹個好和尚。可卻非常有本事，經念得好，字也寫得漂亮，最厲害的是放得壹手好焰口。
　　舅舅所在的瓷佛寺說是寺，其實也就是兩間小屋。廟裏也沒有其他人，就他和師娘。平日裏靠十裏八鄉的善男信女送些香火錢，再種兩畝菜園子過活，日子倒也小康。遇到年景好的時候，會去城裏替有錢人家做做道場什麽的。
　　不過，崇禎年好象就沒有好年景。廟裏的香火壹日比壹日差，道場什麽的也是壹場也沒落著，至於他虛許諾的肉也是毛也沒看到壹根。
　　就這麽著，俺就剃了腦袋跟著舅舅開始學做起了和尚。舅舅給我去了個法名，叫什麽果緣。果是因果的果，緣是緣分的緣。佛家，不就講究因緣這種東西嗎？
　　在廟裏壹呆就是四年，我也變成了壹個大和尚。每天也是沒啥事，不外是拜拜菩薩，念年金剛經，寫寫字，再陪舅舅吃酒聊天。聽舅舅說，咱們這壹派叫禪宗，沒那麽多戒律，所謂酒肉穿腸過，佛祖心中留。
　　四年中，酒是有幾口濁酒，可肉是沒見著。佛祖，那就算了吧，不過是糊弄人騙錢的道具罷了。
　　舅舅和舅媽老得好快，不過四年就老得不象話。尤其是舅媽，已經走不動路了。作為他們的侄子作為廟裏的小和尚，自然要負責照顧他們的飲食起居。熟能生巧，俺的壹手素齋做得非常好，常常叫師娘贊不絕口，說臨到老了，能夠有這麽壹口吃的，乃是佛祖的恩典。
　　不過舅舅卻有些不高興，說妳將來可是要做名和尚，做大師的。妳看妳，五官端正，壹口好嗓子，又寫得壹手好字，那可是天造地設的名僧啊！如今卻要去做廚子，那不是浪費材料嗎？
　　說是這麽說，可俺卻不在乎。名僧不名僧不要緊，反正瓷佛寺也就這麽大點，壹樣要種菜園子做家務，感覺和在老家也沒什麽區別。
　　不過，靠著這壹手好廚藝，俺在寧鄉軍中還算混得不錯，就連侯爺也喜歡我做的菜，說是比余祥余經歷做得好好。
　　那個時候，我在寧鄉軍中做火夫。記得剛加入軍隊的時候，官長問我叫什麽名字，我說叫果緣，正要解釋這個法號的意思。那官長說：“果園，好名字啊，家裏是種果樹的？好得很，看妳白白胖胖的，去夥房吧！”
　　俺當時正餓得沒有力氣，也懶得解釋，就點頭說是。
　　這個名字還是不錯的，現在想起來還真有點後怕。如果當時俺報上的是俗家名字，估計黃狗這個外號是壹輩子也拜托不了的。
　　至於我是怎麽加入寧鄉軍的，還有壹樁故事。
　　二、何滿。
　　我叫何滿，鈕祜祿·何滿，滿州鑲黃旗旗丁。
　　我的老家在長白山，十五歲的時候就下了山，加入了八旗軍。至於為什麽下山當兵，壹是黃臺吉號召大家下山種地，說是在山上打獵捕漁沒有什麽前途。山上的出產自有定數，而且隨著八旗的人口越來越多，再這麽下去，再養活不了那麽多人。不如下山種地，只要撒下去壹把種子，到秋時就能千百上千倍賺回來；二是，家裏實在太窮，饑壹頓飽壹頓的，還不如下山去薄、搏上壹把，說不定還能發個大財。
　　最重要的是，老子要爭壹口氣，要活出個人樣子來。
　　要說發財，還有什麽比去當兵，搶漢狗的金銀女子來得快。
　　就拿咱們鈕祜祿族中的壹個叫賴都的小子來說吧，這廝以前在山上的時候傻逼壹個，雖然生得高大，可腦子卻不靈光，經常被小夥伴們欺負得跟狗壹樣。可人家去當了兵，去漢人的北京逛了壹趟，就搶過來壹車銀子，幾十匹綢緞，還得了官府壹百多畝田地的賞賜，端的叫人看得眼熱。
　　最叫人不能容忍的是，這鳥人還弄回來兩個漢人女子，那皮膚，那眉眼，嘖嘖……看得人真是嫉火中燒啊！
　　如果這小子不去當兵，以他的家境，這輩子只怕也只能在山林裏搓自己擼管子耍子。
　　從北京回來之後，賴都回到山上，擺了流水席，招集了族裏所有的人過去吃酒，壹吃就是三天，雞鴨魚肉可勁兒地造，這其中自然有炫耀的味道。
　　嘿嘿，既然妳這小子要當冤大頭，老子不吃白不吃。要從爺爺的口中聽到好話甚至是巴結，想都別想。對了，飯飽就足之後，我還得帶些肉回家，就算吃不完，也可以用來餵俺家的牲口。
　　我是村子裏的壹眾夥伴的頭兒，我不說好話，別人也不會給賴都什麽好臉色。
　　如此三天之後，賴都終於忍不住了，裝出親熱的樣子抱著我的肩膀，將滿是臭氣的大嘴湊過來：“哥哥，我的好哥哥，想當初在村子裏的時候，妳可是把我欺負得夠慘的。那個時候，妳可曾想過有今天。呵呵，老子現在發了。實話告訴妳，咱們現在也是壹個牛錄章京，手下管著十幾號人馬。在遼陽也置下了上百畝地和壹間大宅子，日子過得那叫壹個爽利。怎麽樣，看到兄弟我今日的風光，感受如何？”
　　果然沈不住氣了，果然是回來炫耀的。
　　妳說，我能遂了他的願嗎？
　　賴都這鳥人那張臭臉，看得就讓人生氣，真叫人恨不得壹拳打扁他的腦袋。
　　於是，我就冷笑壹聲，說：“賴都，妳就是個廢物。從前是廢物，現在發財了也是廢物。”
　　那廝卻壹該從前對我討好的模樣，眼睛壹瞪，低聲喝道：“廢物，什麽是廢物。何滿，不是我說妳。按照漢人的說法，妳就是壹只蹲在井底的青蛙，眼睛裏只有簸箕大的天空。有如何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麽樣，妳說我是廢物，妳說了算嗎？依老子看來，妳才是壹頭真正的廢物。妳這樣的人也只能在這山裏橫，真跨出去，不過是壹粒芥子？”
　　這已經是巨大的羞辱了，這樣的侮辱對於我們建州男人來說只能用血來洗刷。
　　可是，當我將手放在匕首上的時候，心中突然壹顫。感覺今日的賴都和往常卻是大不壹樣，他那雙眼睛銳利得跟刀子壹樣，裏面全是殺氣。這種目光我實在是太熟悉了，那是見過血的狼才具備的。再看看他結實的身體，以及裏面所蘊涵的力量，我知道單打獨鬥絕對不是這賊子的對手。
　　這人打了幾年的仗，已經變了，變得非常危險。
　　實際上，賴都天生蠻力。以前在屯裏的時候，我壹個人是沒辦法收拾他的。通常是壹個眼色過去，小夥伴們就壹湧而上，將這個大傻錘得哭爹喊娘。
　　今日要想給這廝壹點厲害瞧瞧，還真得靠大家的力量。
　　心中雖然大起警惕，但咱們建州人卻不能輸了氣勢。於是，老子就將手中那塊正啃著的牛骨扔在桌子上，霍壹聲站起來：“賴都，妳說什麽，再說壹聲？”說話間，眼睛就朝周圍同伴看去。
　　可是，就在這個時候，賴都那小子卻壹把將雙手按在我的肩膀上。他的力氣好大，竟直接將我按得坐了下去。握中匕首的手也是壹軟，竟提不起力氣來。
　　賴都哈哈大笑著掃視眾人：“喝酒，喝酒，大好的日子，自家兄弟鬧什麽呀？兄弟這次回來，是有壹件大利市要送給妳們。今日乃是流水席的最後壹天，今日這頓飯吃完，我還為大家各自準備了十兩銀子的心意。”
　　如果在往常，我的壹個眼色遞過去，夥伴們早就壹湧而上，將賴都撲到在地，打得連他娘都認不出他來。可是，奇怪的事情出現了，沒有人動手，都在埋頭假裝喝酒。
　　這情形叫我心中壹陣發冷，感覺眾弟兄已經結合我不是壹條心，他們是被賴都的十兩銀子給收買了。什麽時候我建州男兒在乎過黃白之物了，難道金銀比兄弟情義還重要？
　　偏偏我又被賴都制住，沒有他們的幫忙，今天這個醜算是出定了。
　　雖然不想，可我也知道自己的目光中流露出哀求和羞恥。
　　大約是實在看不過眼了，壹個鄰家的弟兄站起來，走到賴都的跟前：“賴都，妳先放開何滿大哥，說說妳那什麽天大的利市究竟是怎麽回事？”
　　眾人也都同時喊：“是啊，說說妳發財的門路？大家都是鄉裏鄉親的，真有好處，休要忘記了自家兄弟。”
　　山上實在太窮了，大家都是窮怕了。
　　看到眾人的目光都熱辣辣地落到自己身上，賴都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。他哈哈大笑壹聲，松開了我，朗聲道：“發財的門路，呵呵，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比當兵去搶漢狗更好的門路？還有什麽比這來錢快，實話告訴妳們，我這次回來就是想招集些弟兄充實在我那個牛錄裏。反正妳們也不歸誰管轄，不如給我壹起出山。放心好了，但凡有我壹口吃的，絕不少了妳們。美不美，家鄉水，親不親故鄉人，難道我還能害了妳們。”
　　我這下是再也忍不住了，喝道：“賴都，說了半天，原來是妳叫咱們去當兵，給妳做手下，妳憑什麽做我等的頭兒，也不撒泡尿照照妳的模樣，配嗎？”
　　“配嗎？”那廝聽了這話卻不生氣，反唰壹聲拉開自己的衣裳，落出光禿禿的胸膛。
　　那上面全是縱橫交錯的刀疤痕，看得人心中壹陣發寒。
　　賴都大聲喝道：“就憑我這壹身的刀傷，在戰場上留下的刀傷。還是那句話，何滿，妳在屯妳充老大耍橫算得了什麽好漢，私鬥又算得了什麽，有本事有力氣在戰場上使去。去跟漢狗，去跟蒙古人廝殺。沒錯，當年我賴都和妳們打架沒有贏過壹場。可現在卻不同了，有本事咱們壹人壹把刀，老子不客氣地說壹句，只壹個回合就能取下妳們的腦袋。就憑這壹點，我就能做妳們的頭兒。”
　　說著，那廝用手指著我的腦袋說：“大家說說，上了戰場之後，妳們是願意跟著我還是跟著他？就算是誰能夠率領妳們獲取勝利，大發橫財。我可以，何滿，妳可以嗎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