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百五十二章 病來如山倒

　　“官人，妳覺得如何？若是身體還不舒服，便就請假回去吧。”
　　劉小乙牽著馬，對馬上皺著眉頭的徐平道。
　　徐平搖了搖頭：“不過是壹只牙長得不正，口裏有點膿腫罷了，不礙事的。”
　　昨天壹從崇政殿出來，徐平覺得牙痛得厲害，便沒有去三司，直接回家了。不想到了夜裏越發腫得厲害，折騰了壹夜迷迷糊糊都沒有睡好。今天清早起來，用清水洗過了臉還是覺得頭嗡嗡地響，思緒壹片混亂。
　　這個樣子徐平也知道這次病得有些重了，便讓自己的兩個隨從直接到三司衙門去，有事情回來稟報，沒事告訴壹聲自己這幾天就不到衙門去了。
　　牙齦腫痛這毛病徐平前世偶爾也有，壹般吃幾片消炎藥，硬抗幾天就過去了，並不認為是多嚴重的疾病。按照前世的習慣，這次他也是這麽認為，心裏想自己前些日子還是有些大意，今天回去要吩咐找些苦瓜、苦菊之類清熱去火的菜吃壹吃。左右不過是口腔發炎，把炎癥消下去就沒事了。
　　過了州橋，到了禦街上，去上朝的官員多了起來。天黑漆漆的也看不清楚，只憑著馬前壹盞寫有標明身份字樣的燈籠，大家都盡量避免打招呼，以免引起混亂。
　　過了開封府的位置，迎面壹陣風吹來，徐平擡起頭來，讓風撲到臉上，讓自己壹片混亂的腦子清醒些。風吹過去，徐平壹低頭，只覺得眼前發黑，兩耳壹片轟鳴，突然之間人事不知，壹頭栽下馬來。
　　前面牽馬的劉小乙聽見動靜，轉身壹看徐平從馬上栽了下來，躺在地上壹動也不動，直嚇得魂飛魄散。把手中的韁繩壹扔，劉小乙撲上前扶住徐平，大聲叫道：“郡侯，這是怎麽了？莫要嚇小的！”
　　那馬受了驚，希律律撩了壹下前蹄，向旁邊跑去，正沖到另壹撥上朝的人。
　　劉小乙蹲在地上扶著徐平，舉目四望，黑漆漆的夜裏只見到壹盞盞燈籠，如同鬼火壹般在禦街上飄蕩，又急又怕，眼淚就要流出來。
　　那被驚馬沖撞了的人舉了壹盞燈籠，慢慢走過來，沈聲問道：“是徐待制府上嗎？”
　　劉小乙見來人的燈籠上壹個“範”字，跟自家主人壹個等級的範姓只有範仲淹壹家，急忙答道：“回範待制，小的劉小乙，是徐待制的伴當。”
　　範仲淹帶著隨從走上前來，看見徐平的頭枕在劉小乙的腿上，雙目緊閉，面色在燈籠下壹點血色也沒有，著實有些嚇人。
　　快步走上前，範仲淹問道：“我認得妳，往常都是隨在徐待制身邊的。徐待制這是怎麽了？如何半路暈在這裏？”
　　劉小乙帶著哭音道：“我家郡侯因為近來口裏多長了顆牙，這些日子壹直身子不舒服。昨夜愈發地厲害，壹夜都沒能入睡。今早強忍著起身來上朝，走到這裏，小的本來在前面牽著馬，聽見動靜回身，郡侯就從馬上摔下來暈在地上了——”
　　見劉小乙急得快哭出來，範仲淹安慰道：“妳莫要著急，既然徐待制只是暈了過去，那便想來沒有大礙。妳且守在這裏，我去尋個有醫術的郎中來瞧壹瞧。”
　　範仲淹這話只是安慰劉小乙，讓他先安心照顧徐平。平白無故地暈倒且從馬上跌下來，病得肯定很嚴重了。站起身來，正要吩咐隨從去找郎中，只是這個時間，哪裏會有醫館開門？想著要不要直接到宮裏去，找個太醫出來看看。
　　正在這時，幾個人從黑影響閃出身形來，向範仲淹行禮：“見過範待制。”
　　範仲淹見了大喜，忙道：“王洙，妳壹向精通醫術，快過來看壹看！徐待制突然從馬上摔了下來，現在暈倒在地，到底是怎麽回事？”
　　來人正是王洙和歐陽修等幾個年輕的館閣人員，聽了這話，王洙快步當先走上前來，隨著範仲淹到了徐平摔倒的地方。
　　王洙蹲下身子，抓起徐平的手腕診了壹會脈，擡起頭來對劉小乙和範仲淹道：“還好，徐待制的脈象雖有些雜亂，勁力倒足，不至於有大礙。”
　　範仲淹等人出了口氣，雖然平時與徐平政見有時不合，關系也不多麽親近，但那都是公事，私下裏並沒有怨恨。徐平做事公私分明，不管是政聲還是個人名聲，在此時的官員裏都是極好的，他們心裏也敬服。
　　胡宿道：“聽說徐待制出去巡查河道，這兩天才回來。壹路上副手王沿跟他嘔氣不斷，徐待制做得事情又多，莫不是心力憔悴，壹時支持不住了？”
　　王洙點點頭：“從脈象來看，倒是真有此可能。來，永叔和武平，妳們兩人幫著這位小哥壹起扶住徐待制，我掐壹掐人中，看待制能不能醒來。”
　　歐陽修和胡宿兩人走上前，幫著劉小乙扶住徐平，讓王洙空出手來。
　　王洙深吸壹口氣，雙手把住徐平的下巴，兩個拇指壓住他的人中，暗暗運氣，手上用力。他是醫學方家，其間力道拿捏得極好。
　　不大壹會，徐平猛地睜開眼睛，重重呼出了壹口氣，茫然地看著四周。
　　範仲淹等人長出了壹口氣：“好了，好了，可算是醒來了！”
　　此時正是夏日清晨，汴河上的涼風習習，吹在徐平臉上，像是壹汪清泉。
　　徐平猛地搖了搖腦袋，意識有些回復過來，看見自己身邊圍了這麽多人，急忙說道：“範待制，還有永叔妳們幾個，怎麽都在這裏？——咦，我怎麽坐在地上？”
　　範仲淹道：“徐待制，妳剛才從馬上摔下來，可是把妳的伴當嚇了個半死。我剛好經過這裏，恰好王洙幾人也在，他是會醫術的，才把妳救醒過來。”
　　“多謝——”徐平的腦子還是有些迷糊，手都拱不起來。
　　眾人急忙止住他。正在這時，宣德門前壹聲清脆的鐘聲響起。這鐘聲壹響，便就標誌著天亮了，開封城裏四面八方的望樓會把聲音迅速傳遍全城。
　　徐平壹下子驚起：“哎呀，這上朝要去得晚了！”
　　範仲淹壹把按住徐平的肩膀：“雲行，妳這個樣子還怎麽去上朝！快快回轉家去先休息，天亮了尋太醫看壹看，公事暫且放到壹邊！”
　　徐平的腦子還沒有徹底清醒，看著範仲淹有些茫然。
　　範仲淹搖了搖頭，正看見旁邊壹頂“宋”字燈籠急匆匆前行，急忙起身叫住：“宋司諫，且停壹停，範仲淹有話與妳商量！”
　　那燈籠停下，向這邊照了照，慢慢走上前來。
　　宋庠從燈籠影裏轉出身來，見了範仲淹和徐平，忙上前行禮。拱手道：“不知範待制叫住在下，有何吩咐？”
　　範仲淹指著徐平說道：“宋司諫，剛才徐待制從馬上跌下來，暈了過去，我恰好經過此處。還好王洙精擅醫術，把徐待制救醒過來。”
　　宋庠忙向徐平行禮：“徐待制重病在身，怎麽還去上朝？”
　　徐平茫然地看著他，壹是腦子還是糊塗，再壹個也不知道怎麽回答。自己沒覺得有病啊，就是發炎有點不舒服，這樣的小病前世都沒有請過假呢。
　　範仲淹看了徐平的樣子，把宋庠拉到壹邊，小聲道：“最近徐待制和戶部副使王沿壹起出去巡查河道，路上受氣不少，身上的擔子又重，做的事情又多，想來是心力交瘁，支撐不住了。強撐著上朝，不想摔下馬來。”
　　宋庠點了點頭，這是最近朝堂議論紛紛的事情，他主管諫院，這種流言知道得比誰都多。他耳朵裏聽到的，可比範仲淹聽說的多。
　　想了想，宋庠問範仲淹：“不知範待制喚住在下有何吩咐？”
　　範仲淹道：“剛才聽見鐘響，徐待制還要去上朝呢。他這個樣子，正應該回家好好歇息，公事暫時放下了。我是擔心徐待制回去之後，還是放不下衙門裏的事，休息壹下又強撐著起來。不如這樣，我們兩個做保，讓徐待制尋醫，好好修養壹番吧。”
　　宋庠轉頭看了看徐平，思量了壹會，點了點頭：“好，就聽範待制吩咐！”
　　這個年代沒有真正意義上的長期病假，說起來還是事假，所以重病所請假的名目是“尋醫”假。這假壹請百天，到期如果病情還是沒有明顯好轉，可以再續百天，如此請下去。這樣的長假當然不好請，必須要有兩個同等官職的人做保，壹起上了奏章之後，朝廷批下來才可以。因為常有官員借這個假躲懶，甚至還有官員借這個假躲避朝廷審查，所以此假管得甚嚴，等閑請不下來。
　　認真說起來範仲淹作為天章閣待制，判國子監，是夠份量的，知諫院的宋庠份量卻不夠。但請假的人是徐平，皇上眼裏份量非比尋常，這種事情宰相都要賣面子，沒人敢去計較這個。對宋庠來說，用這個機會跟徐平搭上關系正是他求之不得的。
　　商議定了，兩人走到徐平面前，範仲淹把自己的意思跟徐平說明。
　　徐平茫然地道：“我病得有那麽重嗎？”
　　範仲淹不由苦笑：“徐待制，剛才妳可是從馬上摔了下來，這周圍的人可是嚇得不輕！妳先放松心情，盡管回家休養吧，請醫的事情我和宋司諫自然會稟報朝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