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百六十八章 伏閤夜對

　　燈光搖曳，屋外從冬日的嚴寒中蘇醒過來的小蟲叫聲清脆而響亮，夜晚的涼風從門外吹進來，已經沒有了涼意，帶著春天的勃勃生機。
　　徐平看著手中吳遵路帶回來的狀紙，翻來覆去壹遍壹遍地看，過了好久，擡起頭來問道：“現在什麽時辰了？”
　　“戌時剛過沒有多久。”壹邊著急的司馬池搶著答道。
　　徐平站起身來，對壹直守在衙門裏面的劉沆、吳遵路和司馬池道：“這案子牽連太廣，我們無法定奪。我這就進宮去，聽候聖上發落，妳們在這裏等我的消息。”
　　三人壹起道：“副使快去快回！”
　　徐平點了點頭，出了三司衙門，只帶了壹個隨身兵士，向皇宮後面的大內行去。
　　壹路到了垂拱殿外，見今天又是李璋當值，徐平出了口氣。自己人總是好說話，如果換個不認識的人來，難免多費唇舌。
　　寫了書狀，李璋依然拿了到前面政事堂報備。
　　不壹刻李璋回來，徐平問他：“前面政事堂今夜是哪位相公當值？”
　　“是蔡相公，比其他幾位都好說話。”
　　“好！”聽了李璋的話，徐平放下了壹半的心。蔡齊不屬於呂夷簡壹黨，如果今夜真有什麽事情要中書同意，蔡齊總是好說話些。
　　徐平等在外面，李璋親自入宮，傳遞徐平入對的要求。
　　等了並沒有多少時間，李璋急匆匆地出來，對徐平道：“哥哥隨我來，官家正在延和殿閱覽奏章，我們快些趕去。”
　　跟在李璋後面壹路到了延和殿，小黃門進去通稟，傳宣徐平入對。
　　進了殿內，徐平行禮如儀。
　　皇上趙禎此時已經有些疲倦，問道：“什麽大事，要在夜裏入對？”
　　徐平道：“前些日子微臣奉朝旨會同禦史臺和開封府查辦公吏鬧事壹案，不想在今天卻查出幕後隱情，牽連重大。微臣想來，此事必需要聖上宸斷。”
　　“什麽隱情，說來聽聽。”
　　“那日鬧事的公吏，多是被人鼓動威逼，才上街並沖撞宰相和禦史府。之所以有人要讓他們鬧事，正是因為這些公吏沒有什麽職權，又不肯阿附。今日有榷貨務公吏崔有德招供，開封城裏有個年老除役的三司故吏人稱劉太師，招攬黨羽，串連京城裏面的公吏貪瀆公物，攪亂朝政，多行不法之事。韓禦史提出裁汰三司公吏，這些人怕裁到自己人，便使出手段鼓動不相幹的公吏上街鬧事，把這些人除名，他們的人剛好就安然無恙。”
　　趙禎沈默了壹會，看著徐平道：“這事情真地有如此嚴重？能夠威逼這麽多公吏出門鬧事，這簡直就是個地下朝廷了。”
　　“只怕微臣所說，惡劣還不及真實情狀的萬壹。這是崔有德的供狀，請聖上禦覽。”
　　旁邊侍立的小黃門取了徐平手中的崔有德供狀，呈給了趙禎。
　　看著供狀，趙禎先是不以為意，很快就皺起眉頭，不多久就睜大了眼睛，緊跟著張大了嘴巴，壹副不敢相信的樣子。
　　放下手中供狀，趙禎問徐平：“這供狀裏說的都是真的？”
　　徐平道：“人犯崔有德還在開封府的牢裏，犯了死罪，微臣答應不牽連他家人，他才寫了這封供狀出來，應該不會說謊。而且，依照微臣這幾天所查的案情來看，跟他供狀裏所說的都能夠壹壹對照，想來事情八九就是如此了。”
　　趙禎睜著眼睛，看著桌子上的那幾張紙，還是不敢相信的樣子。過了壹會，猛地壹拍案幾：“如此大膽，是把朝廷不放在眼裏了！簡直跟謀反壹樣可惡！”
　　徐平忙道：“勾結貪瀆而已，也不能跟謀反相比。朝廷自有法典，陛下稍稍息怒，只要按照法典嚴辦即可。”
　　事情雖然惡劣，也不能亂上綱上線，做臣下的，時時要防止皇帝依著性子胡來，因為妳不知道哪壹天惡果就落到自己頭上。
　　平息了壹會心情，趙禎道：“此案嚴查，而且事不宜遲，立即去拿人！”
　　“此事不能鹽鐵司壹個衙門辦——”
　　趙禎點頭，想了壹下，吩咐身邊的內侍：“立即宣宰相入宮！還有，宣禦史中丞韓億和勾當皇城司公事李剌史來。”
　　內侍領命，急急忙忙去了。
　　壹般來說，內侍即使傳宣口詔也是要有皇上的禦筆文字並用印的，不過只是讓大臣入宮見駕，頃刻君臣就能面對，這壹步驟省略了。晚唐五代傳宣口詔是由樞密院負責，所以到這個年代樞密院行下的命令依然稱“宣”，後來樞密院和中書門下壹樣成了外朝，宣口詔就由內侍。內侍顯然沒什麽權威，口詔也就只能用在這些小事上。
　　徐平聽了趙禎的安排，心裏松了壹口氣。從傳宣的人員看，案子只怕是交由禦史臺和皇城司了，連開封府都繞了過去。禦史臺和皇城司相對政事堂是獨立的，可以不受宰執的幹擾，顯然趙禎也是擔心有外朝大臣牽連進去。
　　內侍出去，趙禎才向徐平詳細問起案件的經過。
　　徐平把這幾天查案的經過，以及過程中與幾個會同查案人員的猜詳細說了壹遍。
　　此時趙禎的火氣慢慢平息下去，聽了徐平的話，道：“這些小吏，如此膽大妄為。所謂冰凍三盡，非壹日之寒，只怕他們勾結舞弊已經有些年月了。此事之後，各衙門的公吏必須都揀汰壹遍，三司如此，其他衙門又豈能置身於外？”
　　“陛下說的是。京城各衙門的公吏很多都世代相承，有俗諺曰‘官無封建，而吏有封建’。不能因為小吏們做的事小，就把他們不當壹回事。這些小吏把持具體政務，壹旦有心作弊，再好的朝政到他們手裏也會荒腔走板。他們又直接面對百姓，鬧出亂子，敗壞的是朝廷的名聲，不能馬虎啊。”
　　趙禎又看了看桌上的狀紙，問徐平：“這壹次查下去，三司公吏就去了大半。沒有小吏們具體做事，日常政務怎麽辦？妳有沒有想過？”
　　“來宮裏的路上微臣也在想這件事。當今之計，微臣以為，只有壹邊招募公吏，京城裏面吏人的傳承畢竟多於其他地方，沒有入仕的讀書人也多。為防再出現這種相互勾結的情弊，大多數的公吏還是要從京城外面來。為了應急，應當從京東和京西兩路各州調熟手公吏入京，錢糧上照顧壹點，不知合不合適。”
　　趙禎道：“天聖年間，曾經有小吏貧困而死，朕問王欽若，他答縱然俸薄，猶當奉公守法。現在看來，王欽若此人奸邪無狀，巧言媚上。小吏如此貪婪無度，莫非也與俸祿太薄有關？古人雲倉廩實而知禮節，衣食足而知榮辱，如若衣食無憂，那些小吏又怎麽會如此大膽無狀，以身試法！”
　　徐平躬身行禮：“陛下聖明！俸祿以酬辛勞，雖然出自國庫，不能濫賞無度，但也不能讓忠心做事的人衣食無著。俸不足以養家糊口，無論官吏，自然會用手中的權力來換錢糧，總不能等著餓死。由於小吏貪瀆，造成國庫錢糧的損失，只怕把比加壹點俸祿多上無數倍。此次事後，應該調整公吏的俸祿，過高自然不合適，人的貪欲無窮，民間又有‘升米恩，鬥米仇’之說，但總要讓他們衣食無憂。凡事都在壹個度字，只要適度，再有貪瀆情弊自然該重典懲治，如此才能讓公吏忠心辦事。”
　　“此事之後，再招集臣僚商議吧。”趙禎點頭表示同感。“對了，除了三司公吏，妳不是還準備再新開壹些場務，現在三司出事，那裏需要的公吏怎麽辦？”
　　“臣請調蔗糖務的壹部分公吏入京。臣在邕州六年，好多場務那裏已經開辦多年，蔗糖務裏現在有不少熟手，調來能收事半功倍之效。”
　　“也好，妳在邕州那麽多年應該也培養了些人才出來，剛好調進京裏效力。”
　　正在這時，門外傳報李用和入見。
　　今夜皇城司正是李用和當值，離得最近，所以來得也最早。
　　進來行過禮，趙禎忙吩咐免禮賜座。
　　國舅自然是不壹樣的待遇，徐平站了小半個時辰了，這才沾李用和的光混上座位。
　　趙禎對坐下的李用和道：“剛才徐平來報了前兩日三司公吏街頭鬧事的案子，幕後有極大情弊。此事關系甚大，我想由皇城司和禦史臺會同三司壹起辦理。”
　　李用和躬身道：“臣領命。”
　　趙禎點了點頭：“我們且等宰相和禦史來了壹起說。”
　　李用和這才轉身朝徐平點了點頭，算是打個招呼。兩家走得近，時常來往，不過在這種場合坐在壹起還是第壹次，竟然都有點不自在。
　　又過了壹會，兩位宰相呂夷簡和王曾與禦史中丞韓億相繼到來。
　　趙禎介紹了過了情況，把禦案上的供狀讓小黃門傳給幾人看了。
　　三人看罷，互相對視壹眼，幾乎壹起向趙禎道：“此事怎麽會如此荒唐？真的已經查清楚了？若是真的，那就不僅是三司，京城裏衙門的公吏都要查壹遍了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