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百九十四章 以子殺母，滴血雄鷹

　　福寧宮內。
　　當趙佶帶著楊戩、藍從熙還有壹群內侍，走進殿內時，發現這裏面空蕩蕩的。
　　原本服侍在向太後身邊的內侍和宮婢，都已經消失不見了。
　　他們仍然不放心，目光不斷搜尋，直到向太後靠在榻上，幽幽地看過來：“不用找了……老身的人都被遣散了……不關他們的事情……不要加害他們……”
　　趙佶默然不語，楊戩和藍從熙對視壹眼，心中暗道向太後天真。
　　她身邊的那些內侍和宮婢，知道的內情太多了，無論如何都不能容許活著。
　　兩人背在身後的手擺了擺，心腹手下領會，馬上向後退去。
　　向太後老眼昏花，根本註意不到後面的內侍做什麽動作，她的目光直直地看著趙佶身上，眼神裏有著不解、哀傷與悲慟。
　　趙佶眼神飄忽，根本不敢直視，直到向太後再度開口：“十壹哥……妳為何要這般對老身……”
　　聽到這個稱呼，趙佶雙手顫抖了壹下，心中頓時湧起怒意，對著左右道：“妳們退下！”
　　楊戩和藍從熙根本不想留下，聞言如蒙大赦，趕忙領命：“是！官家！”
　　不過等到他們退出殿外，又難以遏制心中的好奇，將耳朵貼上去，恨不得將裏面的壹舉壹動，聽得清清楚楚。
　　這等大事，恐怕還要追溯到開朝的太祖和太宗，那在民間流傳已久的燭影斧聲……
　　那件事情的真相，早已不為人所知，但現在這對母子的結局，普天之下，或許只有他們這些內侍知道得最清楚了。
　　福寧宮內。
　　趙佶的腦海中，也莫名閃過燭影斧聲的傳聞，然後來到向太後榻前三步遠，深吸壹口氣，壓制住了憤怒，嘗試解釋道：“請娘娘不要相信外人所言，兒臣壹片孝心，絕無動搖，是有賊人眼見朝堂穩定，四海承平，要壞我趙宋江山，才妄言汙蔑！”
　　向太後聽到對方的自稱，頓時氣得壹陣哆嗦：“兒臣……兒臣……呵呵！這稱呼真是夠謙卑的，我怎麽早沒看出來，妳是這麽個輕佻無行，狼心狗肺的畜生！”
　　趙佶臉頰肌肉抽了抽，心中勃然大怒，但他從小沒有靠山，又是出身在惡日，被父母忌諱，自懂事起就過得畏畏縮縮，倒也挨得住這等毫不留情面的怒罵，只是道：“娘娘息怒，娘娘息怒，兒臣壹片孝心！”
　　向太後瞇起眼睛：“妳真能忍啊，是看老身快死了，不想汙了名，才這般罵不還口吧？”
　　趙佶本來也是這般想的，聽到對方這麽說，也收起了臉上那些多余的表情，開啟復讀模式：“娘娘息怒！兒臣壹片孝心！娘娘息怒！兒臣壹片孝心！”
　　我知道妳不會息怒，妳也知道我沒有孝心，但又能奈我何？故意氣死妳！
　　向太後看著他這張俊雅清貴的面容，表情更加悲傷起來：“老身壹生無子，先帝雖稱老身為娘娘，但毫無感情，哪比得上妳此前的孝順之意，便是裝出來的，老身也願意聽妳喚我娘娘……”
　　她說著說著，愈發傷心：“妳的親娘早逝，也是個從小沒有母親的可憐孩子，妳就不能把老身當成妳的娘親麽？”
　　趙佶這次聽得沈默下來，終於忍不住道：“太後，敢問有拼命搶奪兒子權力，不給半點自由的娘親麽？”
　　向太後苦聲道：“終究還是為了權，可先帝繼位後，前些年不都是高宣太後執掌朝政的麽？妳才十八歲，又是老身壹手扶上皇位的，難道就這般等不及？”
　　趙佶又看了看周圍的環境，反正也沒有旁人，就幹脆道：“不瞞太後，朕出身惡日，娘親去世得早，在宮內毫無根基，根本沒想過當大宋的官家，但妳既然讓朕坐上了這九五之尊的位置，難道還不許朕想要得到應有的權力嗎？世上沒有這般道理！”
　　向太後怒了：“妳得到權力的手段，就是弒母？歷朝歷代，可有妳這樣大逆不道的天子？”
　　趙佶這次是真心解釋：“朕沒有讓童貫來謀害太後，只是曾經使了些爭權奪利的手段，但在大內禁中，亦屬常態，朕也不知怎會鬧到這般地步……”
　　向太後根本不信，只是冷笑：“事到如今，妳還妄圖狡辯，嘴裏沒有半句實話！”
　　趙佶頭疼不已，卻又琢磨出原因了：“對！對！是因為公孫昭，若非他壹心要追查所謂的真相，更到太後面前搬弄是非，讓太後胡思亂想，何至於此？這逆賊正當緝拿歸案，處以極刑，以儆效尤！”
　　向太後雖然對公孫昭至今都沒什麽好印象，但聽到趙佶這般說，還是遏制不住滿腔的怒火：“妳怎的有顏面說出如此荒謬之言？妳心中至今都沒有半分悔悟？真想不到，章相公當時就看得那般準，妳這樣的人豈能君天下！！”
　　趙佶心想我是勝利者，妳則大限已至，我悔悟個什麽勁，但眼見向太後聲色俱厲的模樣，他終究也沒再頂嘴，又恢復到最初的狀態：“娘娘息怒！兒臣壹片孝心！”
　　向太後深吸壹口氣，眼神深處露出決意：“住嘴吧，老身喚妳來，就是要問壹問，妳這位官家接下來準備如何對待老身？”
　　趙佶此來，其實是被公孫昭先請密詔，後直接入宮的行徑，弄得心中發虛，害怕皇位不保，想要親眼看壹看向太後的狀態，才能放心。
　　此時見她面如死灰，對待自己又是壹副無可奈何的模樣，膽子也大了起來：“娘娘請在福寧宮中靜養，外面的壹切，交由兒臣去辦便是！”
　　向太後眼皮垂了垂，有氣無力地道：“妳說什麽……老身……聽不清……”
　　趙佶愈發得意，往前走了幾步，站到榻前，繼續重復了壹遍剛剛的話，講白了，妳就等死吧！
　　可正當他話音剛落，向太後猛然睜開眼睛，背在身後的手似乎往後拋出去了什麽，然後蒼老的身體撲了過來，居然壹把抱住了趙佶。
　　趙佶大驚失色，還以為她掏出利刃，但很快發現，對方也就是死死抱住自己，並沒有其他動作。
　　剛要問這是做什麽，鼻子突然嗅了嗅：“這是什麽味道？”
　　向太後臥病在榻有壹段時間了，之前福寧宮內壹股藥味彌漫，掩蓋了其他味道，此時向太後猛然起身，趙佶才嗅到了另壹股不同尋常的味道。
　　可不待他辨別那是什麽味，壹股赤紅的光亮，已經在眼前燃起，清冷的宮殿瞬間多了壹股明亮的色澤。
　　趙佶雙目怒凸：“火！火！！”
　　向太後那渾濁的眼睛，在火光的映照下，仿佛也變得前所未有的明亮，說話都順暢起來：“老身在宮內壹輩子，每場大火都是記得清清楚楚，尤其是紹聖四年的宮內大火，天助我大宋，那時的燃油現在還留著！”
　　趙佶終於意識到了什麽：“太後……妳要……”
　　向太後的手上用勁，死死抱住趙佶，口中嘶吼道：“官家！官家啊！老身對不住妳，瞎了眼，選出這麽個逆子出來……但請妳放心，我大宋的江山，絕不能交到這逆子的手裏！”
　　趙佶知道向太後口中的官家，是自己的父親神宗皇帝，聞言更是嚇得渾身無力，屁滾尿流，居然沒有力氣掙紮，反倒是淚水奪眶而出：“太後……娘娘……娘娘饒命啊……”
　　向太後不僅不饒命，反倒來捂他的嘴，不讓外面的內侍聽到動靜。
　　等待火勢徹底燃起，兩人就能壹起葬送在這熊熊烈焰之中，糾正了這段哲宗駕崩後的致命錯誤！
　　火焰確實飛速燃起，但令向太後心頭沈下的是，急促的腳步聲也從外面傳來。
　　正常情況下，殿內不發出明顯的召人動靜，殿外的內侍是不敢進去的。
　　但好死不死的，殿外有壹個大太監叫做藍從熙，曾經救宮火而立大功，在外面嗅了嗅鼻子，突然意識到不對勁：“裏面走水了，快進去！”
　　藍從熙快步沖了進去，楊戩緊隨其後，然後就看到地上猶如兩只蛆般糾纏在壹起，毫無形象的人。
　　他們驚得頭皮麻煩，魂飛魄散：“太後……官家……”
　　因為這是大宋的太後和官家啊，居然變成了這副模樣？
　　向太後見到這群內侍湧進來，眼中露出絕望，但依舊拼命最後的力氣，死死地抱住趙佶，甚至還要將他往火堆裏送。
　　而內侍壹時間也手腳冰涼，不敢去扒太後，只能阻擋住方向，不讓天下最尊貴的兩個人同歸於盡。
　　但這麽多內侍的出現，讓趙佶壯了膽氣，壹邊哭泣，壹邊掙紮：“放開！放開朕！！”
　　趙佶的身體很好，又是十八歲青春年少的時期，那力氣是很大，剛剛掙了幾下，向太後就抱不住了。
　　可她喉嚨裏發出嗚咽聲，壹輩子的軟弱和透明，仿佛就這壹刻化作了不死不休的決意，依舊狠狠抱住。
　　然後繞著兩人團團轉的內侍，就聽到反倒是年輕力壯的趙佶，發出哭爹喊娘般的聲音：“快來幫朕！拉開她！拉開這老物！”
　　這種情況下，誰敢去拉呢？
　　他們只能盡量伸手去推，將兩人往遠離火勢洶湧的地方推。
　　很快，濃煙真正起來了。
　　“咳咳！咳咳咳！”
　　四周的內侍開始發出抑制不住的咳嗽聲，趙佶的視野也被煙氣所籠罩。
　　“老物，滾啊！朕豈會陪妳壹起死！”
　　而隱約感到那熾熱的火舌開始舔舐皮膚，其實哪怕距離還很遠時，趙佶的胸膛終於生出了壹股戾氣，弓起腰，縮起腿，然後用盡力氣，狠狠壹腳踹在向太後胸前。
　　“噗！！”
　　向太後被踢得壹口鮮血狂噴而出，淋在趙佶滿頭滿臉都是，手終於拉不住，往後栽倒。
　　甚至那削瘦的身子，被踢得翻了壹圈，趴在地上，不再動彈。
　　空氣陡然安靜下來。
　　哪怕熱浪滾滾而來，目睹這壹幕，所有內侍也感到壹股寒意直從天靈倒灌而下，兩股戰戰，大氣也不敢出。
　　楊戩和藍從熙反應最快，壹左壹右將淋了壹臉血的趙佶拉起來：“官家！官家！走！”
　　此時這位大宋官家，終於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後，勇氣已經如潮水般退得壹幹二凈，扭曲的聲音聽起來比太監還要尖利：“走！快走！！”
　　當眾人無比慌亂地撤出福寧宮時，這裏的動靜已經引發了周圍的關註，發現走水的內侍，也從四面八方圍了過來。
　　趙佶誰也不敢看，想要往前沖，雙腿卻又軟得如同兩根面條，渾身不住發抖。
　　但隱約間，他似乎看到壹個黑點，從上空掠過，閃入後方的福寧宮內。
　　熱浪之中，向太後躺在地上，奄奄壹息，彌留之際，也看到壹頭顧盼生威的雄鷹，立在面前。
　　她想到了自己的兩個兄弟，在臨死的那壹晚也有鷹兒出現，緩緩伸出手掌呼喚道：“兄長……吾弟……是妳們托神鷹還魂回來了嗎？”
　　那雄鷹似聽懂了這番話，伸出翅膀，輕輕撫摸了壹下向太後的後背，爪子也不免沾染了那咯出的鮮血。
　　向太後露出欣慰與悔恨，神情復雜無比：“官家……對不住……大宋江山……老身……沒能為妳……守住……”
　　說罷。
　　闔上眼睛。
　　火焰沖天而起。
　　“啾——！”
　　當壹道神駿的黑影沖天而起，展翅翺翔在皇宮的上空，下方無論是圍觀還是忙碌的所有人，都聽到那嘹亮的鷹叫聲。
　　更是感到那鮮血從高空落下，壹滴滴灑在地上，壹路而行。
　　越過了下面的大宋官家。
　　越過了沈寂的大宋皇城。
　　最終來到京師之中，壹處同樣熱鬧喧囂的場景。
　　那裏，是壹群班直侍衛，正在追捕壹個通緝逃犯。
　　公孫昭渾身浴血，背上中箭，在前方狂奔。
　　正當他由於失血過多，隱隱有些恍惚之際，陡然看到前方的樊樓樓頂，有壹道身影屹立。
　　月光灑落，那寬袍大袖徐徐拂揚，面具隱隱流轉出森寒的光澤。
　　擡起的右臂上，先是空無壹物。
　　然後壹頭滴血雄鷹，從天而降，停在上面。
　　寬袍人開口，宏大的聲音響徹四方：
　　“以子殺母，人神共憤！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