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63章 最後壹搏

　　“宗藩的祿米每年需銀以幾十萬兩計……由糧折銀難免有所損耗……正稅征糧改銀乃大勢所趨！”
　　張四維已經走到門口，正要離開之時，但是聽到後面的這番言論，整個人卻是怔住了，眼睛顯得難以置信地瞪向前方。
　　昔日的種種慢慢地浮上心頭，眼前籠罩的迷霧突然間散盡，壹些隱藏於迷霧中的真相映入眼簾，只是這個真相卻令人毛骨悚然。
　　“林若愚在地方確實做了政績，只是此次主持宗藩祿米……呵呵！”
　　“宗藩祿米的第壹套方案還是不錯的，但這第二套方案還是選擇妥協了！”
　　“雖然削減了壹部分祿米，但問題沒有得到根治，林晧然可以說是不作為了！”
　　……
　　張四維想起在宗藩祿米方案定下來之時，身邊的同科和同鄉對林晧然的種種評價，其中不乏是趁機落井下石之人。
　　只是如今看來，所有人當時都被……林晧然給騙了。
　　在去年的時候，他提出的第壹個“改籍”方案無疑是最好的，只是皇上終究是庇護於自己的宗室。殊不知，在大家都以為林晧然向皇上妥協之時，這第二套方案卻暗藏玄機。
　　在所有人都失去警覺之時，他順利地讓朝廷同意部分祿米改銀，為著大明朝廷的“征糧改銀”埋下了壹個大伏筆。
　　由於宗藩條例沒有涉及到限制宗室人口的增長，朝廷既然已經改部分宗藩祿米為用銀支付，那麽今後的用銀只多不少，這已然是林晧然向師相逼宮的籌碼。
　　如此長遠的謀劃，從去年到今天竟然沒有壹個人發現林晧然的真正用意，這種算計令到他渾身起了雞皮疙瘩。
　　咦？
　　嚴訥正是從外面回來，見到張四維目瞪口呆地站在徐階的門前，仿佛是中了邪般，卻是不由得站在原地疑惑地望過來。
　　“林算子？假以時日，怕是要以”林神機“相稱了吧！”
　　徐階是壹個聰明人，第壹時間就覺得落到了林晧然的算計之中，卻是端起了茶盞，大喝地喝著濃茶壓抑著心頭的那份震驚。
　　他自以為壹直都防範著林晧然，亦是事來臨頭之時，才知曉林晧然早已經設計好了壹切，已然是悄無聲息地為著“征糧改銀”埋下伏筆。
　　徐階終究是在官場沈淫幾十年，很快便調整好心態，這時則是硬繃繃地詢問道：“林尚書，妳從擬定宗藩條例便想著要正稅征糧改銀了嗎？”
　　外面剛剛還是壹個艷陽天，只是東邊已經飄來薄薄的烏雲，令到金碧輝煌的西苑換了壹些顏色，那道從天窗照進來的光束亦是變得柔弱。
　　“元輔大人，下官剛剛已經說得很清楚！下官當時以為宗藩分散而居，每次運送祿米頗費周折，朝廷所負甚重，故而下官提議宗藩祿米改為部分糧改銀。下官今為戶部尚書，自然是其位謀其政，下官以為征糧改銀是官民兩便之舉，利國利民也！”林晧然自是不可能主動授人以柄，當即給出合理的解釋道。
　　徐階自然知道這是壹個托詞，腦子亦是在迅速地思索。
　　雖然不明白林晧然為何要推動征糧改銀，但他心裏明白林晧然如此大費周章，此舉斷然不會像表面這般簡單，肯定還有其他的謀算。
　　隨著吳山入閣出任次輔，他對林晧然的提防心變得更重，特別是刁民冊的提出，令到他最近的睡覺質量嚴重下滑。
　　徐階面對林晧然的目光，將茶盞輕輕地放下並搖頭道：“若愚，妳怕是有所不知，皇上最近的身體嚴重不適，刁民冊和浙江試行征糧改銀壹事還是再緩上壹緩吧！”
　　在值房外面，張四維已經主動迎上了嚴訥，面對著嚴訥的打聽，張四維只是托辭是自己身體不適便是匆匆地離開。
　　嚴訥亦得古怪地望了壹眼離開的張四維，又是狐疑地朝著首輔值房望了壹眼，不由得好奇地向前走了幾步。
　　“元輔大人，妳難道……還沒跟皇上提起此事嗎？”林晧然聽著徐階的語氣和口吻，當即便是進行判斷道。
　　徐階擡頭望著林晧然，顯得理所當然地回應道：“咱們做臣子就要有做臣子的本份，今皇上身體有恙，豈可拿這種事情前去勞煩皇上呢？”
　　“元輔大人，現在夏稅在即，若是再拖便是要到秋……好吧！妳是想要等到皇上康愈再上稟此事嗎？”林晧然已經耐著性子等待這麽天，卻是萬萬沒有想到給徐階壓住了，卻是有著語無倫次地道。
　　徐階將林晧然的反應看在眼裏，顯得不緊不慢地喝了壹口茶，這才輕輕地點頭道：“皇上近來身體不適，太醫亦說盡量讓皇上少些勞心勞神，妳這個事情非同小可，還是再等上壹等吧！”
　　忠君，這是臣子的本分。本朝的嘉靖皇帝特別看重臣子的忠誠，徐階現在拿出這個理由，顯得更加的無可挑剔。
　　林晧然明知道這是壹個托詞，但卻是無力反駁，經過壹陣權衡，便是做出決定地道：“既然元輔大人不忍打擾皇上，那麽此事便交由下官親自跟聖上闡明如何？”
　　在現在的官場有著壹個不成文的規定：六部尚書管理自家衙門之事，只是六部不能繞過內閣，有事必須經由內閣。
　　只是徐階擺明是想要壓著這個事情，加上時間很是緊迫，他只能是直接向徐階提出這個請求，想要親自面聖推動這個事情。
　　徐階擡頭深深地望了壹眼林晧然，微微沈默幾秒鐘之後，便是爽快地回應壹個字道：“好！”
　　檀香裊裊而起，充斥在房間的每個角落。
　　林晧然懸著的心微微地松了下來，臉上露出壹絲微笑地站起來道：“元輔大人，既然您沒有意見的話，那麽下官先行告辭了！”
　　雖然徐階沒有將事情上稟皇上讓他頗感意外，但亦是沒有站出來阻攔於他，而他亦是能夠冠冕堂皇地面見皇上。
　　其實相對於正常的流程，如果能夠直接說服於嘉靖，那麽事情便能夠順利地推行。不管是昔日的嚴嵩，還是今日的徐階，這兩任首輔從來都不敢逆嘉靖的意誌而行。
　　次輔值房，茶香裊裊而起。
　　身穿蟒袍的吳山坐在桌前翻閱著史書，整個人顯得很是專註的模樣。
　　徐階是壹個頗有手腕的政客，哪怕吳山等三人入閣，但他並不打算將票擬權分發。如同當年他對待袁煒那般，將修史的工作交由三個新晉的閣臣。
　　正是在他的提議下，嘉靖打算重錄大典纂修《承天大誌》，這是承天府的史書。為了顯得重視，徐階順理成章地推薦吳山、嚴訥和李春芳出任總裁官。
　　當今皇上登基以來，除了專註於修道之後，則是孜孜不倦地為著他這壹脈正名。不僅將他父親送進太廟，而且擴建了昔日的獻王府，更是壹直讓重臣修編承天誌。
　　吳山現在最重要的工作便是重錄《承天大誌》，預計要明年初才能夠完成，而他亦是只能遊離在票擬權之外。
　　不過倒不能過於責怪徐階，這實則是很多首輔的手段，不可能剛入閣便會跟閣臣共享票擬權。特別嚴嵩當權之時，其他的輔臣壓根不能參與票擬工作。
　　“皇上最近確實是身體有恙，醮齋之事都已經被叫停好幾天了！”吳山壹直都在內閣，亦是無可奈何地透露道。
　　林晧然的眉頭微微蹙起，卻是試探性地詢問道：“嶽父，這刁民冊壹事可以緩上壹緩，但征糧改征再拖只能要到十月！”
　　“妳現在想要做事，那就要沈得住氣！現在徐階才是首輔，若是他堅持將妳的方案否了，妳亦是只能前功盡棄！”吳山輕輕地搖頭道。
　　林晧然輕輕地點頭，卻是態度堅定地道：“我知道他才是首輔，亦知道他有這個權力，所以我才更要……爭取皇上的支持！”
　　“妳想怎麽辦？”吳山的眉頭微微地蹙起，顯得警惕地詢問道。
　　林晧然的主意已定，便是將想法說出來道：“我剛剛已經跟徐閣老打過招呼了，我打算現在親自面聖，爭取皇上的支持！”
　　“皇上的龍體欠安，最是反感咱們臣子打擾。若是妳這個時候面聖，很可能引起皇上的反感，妳當真打算這麽做嗎？”吳山顯得理性地分析道。
　　林晧然無奈地點頭，只是態度堅定地道：“現在事情到了這壹步，如果再拖的話下去的話，後面的阻力只強不弱。我想要勸說皇上這壹次，不論成與敗，總歸是我……向天下百姓有壹個交代！”
　　隨著對大明的情況越來越深入的了解，他知道想要拯救這個王朝已經是刻不容緩了，亦是要盡快采用猛藥才是。
　　大明的積弊已經涉及到方方面面，而越早動手阻力會越小。如果再拖下去，特別是各方抱團的話，且不說他壹個人能夠改變得了。
　　現如今，他只能盡最大的努力去阻止大明的財政惡化，盡快打造壹個健康且持久的財政體系才能讓這個王朝恢復生機。
　　當然，這個事情亦是不可能壹蹴而就，需要反復地去嘗試和改變，而“征糧改銀”則是他計劃中極為重要的壹環。
　　吳山看著林晧然離開的背影，卻是暗暗地嘆了壹口氣。
　　有些事情總是沒有表面這麽簡單，哪怕女婿的方案再如何利國利民，這裏面卻是有著其他的復雜因素，甚至在很多人眼裏就是沒事找事。
　　不過他心裏卻很是清楚，女婿的路才是正確的，是真正能夠替大明打造盛世的那個人，而不是精於權術的徐階。
　　天空如同染了墨般，整個天地已經暗了下來。
　　林晧然雖然猜測可能很快就會下雨，只是知道這個事情拖不得，便是壹個人來到了萬壽宮前，直接表示要面見聖上。
　　小太監對林晧然亦是和氣，當即便進到裏面進行通稟。
　　沒過多久，黃錦出來對林晧然說道：“林尚書，皇上今日已經嘔吐了兩回，龍體欠恙，妳還是請回吧！”
　　“請黃公公通稟，我有要事相商，此事幹系大明的江山社稷！”林晧然沒想到直接吃了閉門羹，卻是態度堅定地進行重申道。
　　黃錦輕嘆壹聲，亦是不好拒絕這位戶部尚書的堅持，便是轉身朝著裏面而回。
　　天空變得更暗，壹陣陣陰風從側邊吹過來，將林晧然的官袂吹得獵獵作響。
　　林晧然的眉頭卻是微微地蹙起，卻沒想到皇上竟然如此不關心政務，連他這位執掌財政的戶部尚書都不肯見上壹面，哪怕他已經搬出大明江山社稷。
　　有時不得不承認，當今皇上雖然精於帝王之術，但確實是壹個自私自利之人。在他的眼裏，任何事情都不比他修道更重要。
　　又過了壹會，黃錦從裏面走出來，對著林晧然無奈地道：“林尚書，皇上讓妳回去！”
　　“臣有要事相稟，懇請皇上召見！”
　　林晧然知道這頭如果回去的話，那麽事情就肯定拖下去，而阻力會變得更大，便是壹咬牙跪下並朝著裏面朗聲道。
　　黃錦見狀，便是“哎呀”壹聲，臉上不由得露出壹個為難的表情，只好又是轉身回去匯報這個事情了。
　　五月的天氣當真說變就變，剛剛還是壹個艷陽天，隨著東邊的烏雲慢慢地籠罩住太陽，整個天地驟然暗了下來。
　　壹陣風拂過太液池的湖面，泛起了壹陣陣的漣漪，很快平靜的湖面濺起了朵朵水花般，已然暴雨又是降臨了。
　　萬壽宮前，眨眼間便已經大雨滂沱。
　　黃豆大的雨滴不斷地拍打在宮道和臺階上，身穿正二品官服的林晧然頭上沒有遮雨的雨具，亦是被淋成了落湯雞般。
　　林晧然沒想到雨來得這麽突然和迅猛，更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麽巧。只是這個時候他卻不好離開了，只好老老實實地跪著宮前被雨水淋濕全身，等候著皇上的答復。
　　只是偏偏地，黃錦這壹次進去像是忘記了他這位戶部尚書了壹般，卻是遲遲不再出來，令到他可謂是弄巧成拙了。